经过多次扩建与修葺,现在,这座医院已是小城最宏伟的建筑了。从进城的垭口眺望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医院大楼,它高耸入云,看上去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碉堡。为了彰显地方特色,顶层还建有仿古斗拱,更使医院显得无比宏伟,让人感觉那里住着一个专横跋扈的帝王。医院外墙被刷成草绿色,使人联想到草原、森林、以及初春时生机盈然的麦地。

        医院周边的民房低矮又拥挤,像是被成片砍伐的林地,群楼顶上,悬着一层浅薄的烟霾,看上去似乎要矮于地平面。在整个建筑群中,只有医院大楼高出横向笼罩的烟霭,远眺时,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与传说中漂浮在香雾里的圣殿无比相似。

        在前往医院的路程中,才能了解这些民房远没那么简单,许多街巷和道路交互错综,行人和野狗、汽车慵懒地蠕行在发烫的路面上,如果不熟悉,很容易在这里迷路。从垭口眺望时看见的雄伟的医院大楼,竟也被道路两侧的楼群遮挡不见了,小城边际的群山和白云,同样被低矮的楼群遮挡不见了。

        他在上午9点时进的城。炎烈的日光照射在街面上,那些铿亮的汽车、路边的玻璃门等所有物什似乎都在拒绝阳光,阳光原模原样反射到他的眼睛里,被反光晃过一次后,他得用不少时间才能恢复正常视力,又小心翼翼地找回那条被人指明的通往医院的道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他一直夸张地眯着双眼,还不时用手掌遮在眼前,以挡住突兀而来的反光,似乎这些反光,会让他昏厥致死一样。

        他一边慌张地避让猛兽出笼般的车流,一边继续向行人询问前往医院的路线。剧烈的咳嗽一直没有消停过,迎面而来的路人,识趣地捂住鼻子绕开了他,这倒让他在咳嗽时感到非常安心。到了空阔的行人道上时,从衣兜里掏出已被揉皱的烟盒,点上一支烟猛吸几口后,又掐灭了丢进垃圾桶里。很久以来,他都没有抽过一支完整的香烟,抽到一半时,头昏目眩,还不禁干呕,他只得抽完半截后毅然丢弃,因此,从前一包烟可以抽两天,现在一天抽两包都不够了。

        街道上越来越热了,他的脸上开始流起汗水,脑袋一直嗡嗡作响。他觉得马路对面,远如彼岸,迷蒙中能够看见那些早已逝去的朋友和恩人,他们精神焕发,远没他想象中的落魄。还能看见他很熟悉,却没有目睹过的鬼卒,他们肩扛寒光闪耀的利器,与来往熙攘的行人同步行走在人行道上。大家互不相看,似乎早已见惯了彼此。

        不知不觉,他已站在医院门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抽好一支烟后,他才走了进去。

        医院里人流如织,却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他掌握的语言,没有一个医务人员听得懂,从挂号到就诊,他得费去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他找到一些面善的陌生人,连说带比地询问无比冗杂的就诊程序,到了中午时,终于拿到CT片子,他从白色袋子中取出片子,对着有光的方向看了看,自己漏洞百出的内脏隐隐约约浮现其上,但不管怎么看,他都看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把片子拿给医生时,医生潦草地写下一纸诊断书,并再三劝诫他从此戒烟,若继续抽烟,将会把病情引向更坏的方向,最坏的可能是直接致命。他已经听惯了这种劝诫,这些日子,他去过的大小医院,甚至是破败诊所里的医生,都会不假思索地建议他戒烟,似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都跟香烟有关似的。医生不建议他继续服用对他来说不再起效的药物,要他回家安心养息,并叮嘱他把诊断书拿给识字的人看。但他还是不放心,千辛万苦来到县城里的医院,医生只拿给他一张对他来说一无所是的诊断书,就这样打发他回家,不仅感觉愧对自己的艰辛跋涉,更使他隐约感到一阵恐惧。在他的反复请求下,医生也实在无奈,给他另外开了一纸写有药品名称的处方,不久,他就拿到了一些十分熟悉的药盒,捧到手里舒出一口气,似乎这些药物,已经开始作用于他的身体了。

        从医院里出来时,外面下起了大雨,持续半天的燥热一下被驱散了,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伴着嘈杂的雨声,他继续咳嗽着,听上去感觉会把内脏都会咳出来。他在马路边,找了一个可以避雨的石阶坐下来,习惯性地从衣兜里掏出已抽完一半的烟盒,刚要点上时,想起医生的劝诫,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后,又收进衣兜里。雨下得更大了,街上熙攘的人流一下四散而去,除了几只在大雨中狼狈流窜的野狗,几乎不见别的动静。

        路两边形色各异的商铺都已关张了, 雨水顺着一条向他倾斜的油路,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向他淌来。或许是被午间的太阳晒晕了,他感觉头颅里有个东西在嗡嗡作响,使他无法清晰察觉到周边的动静。他看见一道道闪电在楼群顶上的黑云里晃动着,闪电照射中,高耸入云的医院大楼在天幕下时隐时现,却听不见理应随之而来的雷鸣,这让他感到惊奇,也让他感觉不安,活了那么多年,他经过的地方实在太多,多得他自己都无法记住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闪电不雷鸣的时候。他从不戴表,正如他一直不会看日历,一直都是凭直觉行事,天亮了就起床,天黑了就睡下;花开了即是春天,下雪了就是冬天了,他觉得看表或者看日历行事纯属徒劳,时间有能力提醒他现在是何时,他身在何处,甚至可以提醒他自己是谁,该往哪里走。但是,坐在石阶上躲雨时,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点,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会一直坐在石阶上等雨停下。

        过了很久,大雨照旧下着,街上照旧空无一人,他打了个冷颤,随后咳上几声坐下后,闻到一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烟味道,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不假思索地从衣兜中拿出烟盒,点上一根抽了起来。医生的劝诫一直在耳畔回响着,医生说他如果继续抽烟,将有生命危险。曾经多么怕死呀,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呢,丢下手里的烟头,或许真的可以赚回更多活着的时间。但是,这种时候,不抽一根烟的话,究竟能干些什么呢?他想到。他猛吸一口烟吐出来后,打算回忆一下他的抽烟经历。雨继续下着,空阔的大街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搭讪,这种时候,不想想这些事,还能想些什么呢?他继续想。

        第一次抽烟时他还是个孩童。他父亲在军队服役时,在一次实弹爆破训练中炸飞了左腿。提前退役在家后,成天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不停抽烟,那神情看上去无比享受。他第一次偷父亲的香烟时还不满7岁,和一个与他同龄的伙伴偷去父亲的一包烟后,躲到家外面的山沟里,学着父亲的样子抽起来。还没抽到一半,双双被烟呛得干呕不止。在一棵大树下睡上一阵后,才艰难地恢复过来。他两把烟盒藏到树子底下后,无比萎靡地走回家去。这之后,在玩游戏时,他总会想到藏在树下的香烟,游戏玩腻了之后,会约上玩伴前去吸食。很长一段时间来,每次都像第一次吸食一样,把自己弄得无比眩晕。他还没入学前,曾有几次想过从此不再尝试吸烟,但他对香烟深恶痛绝时,会有别的伙伴抑制不住,想要跟他尝试吸烟。另外,邻居那位嗜烟如命的叔叔,有天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刚开始都是这样,抽多了就会舒服。说完后还在他跟前猛吸一口后,深情地吸进肺里,眯上眼陶醉一阵后,才恋恋不舍地吐了出来。

        也是啊,这东西肯定是能习惯的,肯定是要学习的。村子里那么多男人都在吸烟,没见哪个整天因为抽烟把自己弄得萎靡不振,他当时就想到。

        他入学后,不能在自己的村里读书,和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去往另外一个村子里。两村之间得走上整整半天时间,刚开始时,每次都有家人来接送,到了三四年级后,再也没人接送他们了。家长们苦口婆心地叮嘱他们在校期间不得偷盗、不能打架、不要抽烟。他们站在家长们旁边,整齐划一地点着头表示全都听了进去。但是在随后的几年中,他们什么都学会了,每次放假回家时,他们会把身上仅剩的零花钱拿到一起,偷偷摸摸从村里的小卖部卖去好几包烟,一路抽着回家,会有好多人因为缺少练习,出现他第一次抽烟时一样的状况。大家团结一致,把抽烟致晕的伙伴搀扶着带回家去。比较会抽的几个小伙伴,会在半路比赛抽烟,谁能把吸入的烟全部吸进肺里,然后从鼻孔放出来的话算是了不起了。为了达到这个境界,他不顾眩晕,狠命练习抽烟。到了小学毕业时,虽说没有什么烟瘾,却也抽得有模有样了。

        几个小伙伴约好只能在周末,或者是放假回来的路上抽烟,上学时一律不准吸烟。个个都遵守此约,多数人直到长大了能够堂堂正正抽烟,都没被家长和老师发现过。长大后跟自己的家长和老师讲述这些经历时,不仅坚决不信,还个个认为是在侮辱他们在职时拥有的超凡脱俗的法眼,觉得没有谁能够躲过他们胡作非为。但他就例外了,五年级时,某次被老师痛揍一顿,因为他手里拿着一瓶墨水,躲在门板外面加墨时,进来了全校最凶的那个男老师,他一紧张把墨水泼洒在老师才刚买进的白色西服上,老师一气之下把他揪到操场上,要他背着一根木头站上四个小时,他站得身软乏力。老师还不甘心放过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拿教尺打了他十个手板。以他当时的体魄和胆识,虽不敢公然跟老师闹翻,但老师在打手板的时候,他鼓足勇气对着老师翻白眼,以此传达自己的愤懑,为此,老师临时加罚他五个手板。还威胁他说如果继续摆出这幅使人闹心的表情,要他从此以后,每天受罚20个手板。听闻之后,他一下调整好自己的眼珠子,努力使自己变得面无表情。

        下课后,他忍住不哭,只一人跑到校外的田埂边,拿起藏在石板低下的香烟抽了起来,他听很多大人说过,一支烟可以消解所有不悦与愤懑。他边抽烟边想着大人们说过的话,竟感觉确实有些效果了。风吹过麦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麦浪,看上去像是一片绿色的湖泊。还有几朵花开在他旁边,一切多么美好,被打手板算个什么呢,他想。他闭住双眼猛吸一口烟,想练习几下高难度的把式时,只见老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一言不发地把他带到学校操场上,又拿起兜里的哨子吹了起来。不过一会,才刚吃完午饭准备午休的同学们,慌慌张张地涌到操场上排起队来。等所有同学集合完毕后,老师把他揪到前面,帮他点上一根烟后,要他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抽一根。他抹着眼泪低下头,以一副要死的德性示意大家放过自己。但却没能打动老师,老师从他身上搜去那包烟后,拿上一个干净的口缸,把五根烟揉碎了放进去,倒上清水搅了一搅后,要他就地一饮而尽。他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嚎哭起来,但这同样没能打动老师,老师说他不喝的话,所有同学只能陪着他站在操场上,大家都只能陪着他站在操场上,直到他把口缸里的烟水喝得一干二净。哭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不就喝一碗烟水嘛,你以为能难得住我。毫不犹豫从老师手里拿来口缸后喝了下去,才喝下一口就夸张地呕吐起来,还不时翻着白眼,不是那种表达情感的白眼。迷蒙中他看见有些同学很不屑地看着他,有些同学看着他喝烟水时,显出一副解气的神色,似乎他们正在看着一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被就地正法。只有那些和他一起抽过烟的伙伴们,显得有些担忧。老师看他翻着白眼,就没再要求他喝完所有烟水了,把口缸丢在地上后大声喝道:谁要再敢抽烟,下场只会比他更惨。这件事过后,别说继续抽烟,他一连多天连饭都吃不下了,无论吃什么,都感觉是用烟水做出来的。他感觉从此之后,自己绝对不会再抽一根烟了,不是因为被老师惩罚,而是真的厌恶抽烟了。

        不知不觉小学毕业了,他一直喜欢领班的一个女同学,想在毕业之际,写张纸条作为纪念拿给她,但他迟迟不敢行动。一旦到了异性面前,就会变得耳红面赤,连讲话都要支支吾吾,似乎与异性呆上一阵后,他就会窒息死去一般。但是,越是在异性面前羞涩紧张时,他脑海里的邪恶想法就越多,有些想法,甚至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他这种年纪,面对异性时会有那么多邪恶的念想,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安。一人独处时,他会找来香烟,一个接一个抽起来,一边无可抑制地想着领班的女同学,在想象中与她完成所有他希望发生的事情。他觉得抽烟可以使自己找回应有的气概,等自己真正有了男子气概时,一定得牛逼轰轰地向她表白。

        小学毕业时,他还没真正对香烟上瘾,除了一伙同伴聚众玩耍时,为了合群他才会跟着抽上一两支,自己一人时,他很少想到抽烟。他看见身边有些伙伴已对香烟上了瘾,跟那些大人一样,会间歇主动想起抽烟,根本不需要别人提醒他们时候已到。这让他感到不安,他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是否缺少了某种男人应有的器官,导致自己对香烟迟迟上不了瘾。

 

        雨还没有停住,台阶下,洼地里的积水越来越多了,那条发黑的油路已被雨水掩盖,看过去感觉深不可测。水面上,路两侧楼群的倒影正在随着水波荡漾着。

 

        人可能真的无法改变自己,自己从小拙于言辞,错过太多告白的机会,他想。要是自己能说会道,多年前也不致于轻易栽在警察手上,可以说出太多理由,使警察轻易放过自己了,他继续想到。在监狱里的十年里,他每天起码会回想一遍被捕时的情形,并反复构思可以蒙过警察的说辞。他想象自己蒙过关口的警察后,把东西顺利交到老板手上,自此收手后,经营一些无伤大雅的生计,混在那些老实本分的人群里。那是他第14次受雇运送那个东西,他收到的酬金足够让他去经营任何一种前景良好的事业了。不仅是在监狱里,他在被捕前确实想过做完最后一单后收手。但仔细回想时,他觉得自己每次运送那个东西前都会想到那是最后一次了。

        “后备箱里为什么会有西瓜?”

        “因为后备箱是装东西的。”

        “西瓜为什么被切开过,里面装着什么?”

        “没装什么。”

        “究竟装了什么?”

        “没装什么。”

        之后的情形他想不清楚,只记得搜查的警官一声令下后,好几个警察夸张地涌向他,虽然他没有丝毫反抗意向和动作,他们却神经兮兮地叫嚷着要他别动,并且毫无必要地把他的头颅死死按压在地,像是在深林里发现了一只失去爪牙的野兽。

        仔细回想,都想不清楚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上的,他只记得那是小学毕业10多年后,父亲才刚过世,门口的竹椅以及有关父亲的一切物品都随着遗体付之一炬了,他还卖来一条香烟,每天定时在父亲生前的座位上祭燃香烟。那时他对香烟已经上了瘾,并且能够光明正大地抽烟了。某天待在家里时,邻村的一个老板前来找他,说他上过学,脑子灵,可以跟随他做生意,他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能够跟随一个富有经验的人去做生意,总比待在村里成天面对没完没了的农活要好多了。那时他在家里提议,把家里的200多只羊全都卖了出去,然后买进一辆小货车,他说小货车比羊群更能造福家庭。但她母亲死活不肯卖了羊。他母亲因为成日跟随羊群在山野里奔波,弄得通身是病了,膝盖、腰椎等多处关节患上疾病,严重时一连多日无法睡觉。有时候,因为几只山羊落单在外,她得拿上电筒前去山里找羊。他对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会把命都搭在羊身上。但是不管说什么,他母亲都不肯卖羊,无论进村的商贩开出多好的价钱,她都不予理睬。她从12岁开始放羊,有时候出村去看嫁到远方的女儿时,没过一天就会叨念起自己的羊群,她说自己死了都不一定会念及家人,但即便她死了再转世,都不一定能忘记自己的羊群。她成天蹲在羊群里,对着羊群说话。她不许家人随便杀羊,说羊粪拿来施肥,就已经算是受恩于羊了。

        他跟着邻村的商人做第一单生意时特别紧张,烟瘾也比往常增大了,有时候一天得抽三包烟了。他驾驶着那辆破旧的越野车,遇到正在执勤的关口时,得原路折回,在山野里待上好几天,等到检查放松时才紧张通过。有时候,他甚至得把车子停在熟人那里,背上那东西,沿着一些离奇的路线跋山涉水,避开所有可能使自己断送前程的路段。一路上心惊胆战,得不停吸食香烟压制自己的紧张和焦虑。每次都显得极其顺利,他觉得是抽烟的习惯使自己能够毫无破绽地完成那种工作。

 

        有些时候,没有接到老板的通知时,他就回到自己的村里晃荡,所有人对他相敬如宾。他还来到邻村,接近读书时暗恋过的女孩,那时她已经是少妇了,正在一块荒置的田地里养猪,一大群猪,她满脸抑郁地向她倾诉养猪时遇到的困难,说猪瘟使自己蒙受太多损失,每年都在承受亏损。她说不管怎样,都得养猪致富,为了自己两个正在成长的儿子攒下足够的学费,自己的两个儿子,不管怎样都得一直读书,去学习一种足以使自己游刃有余的生存技能。她说她能想象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风光无限地回到故乡的情景。

        他和小时的暗恋对象接触几次后就勾搭上了,他两每次约在村边的柳林里幽会,没过多久就被眼尖的村人发现了,他两的事在村里传开。她丈夫曾经温言劝他适可而止。但他两一直没有停止约会,直到某天下午,他两在山底的溪谷里幽会时,她丈夫拿上一支土炮抢对着他脑袋,逼他要么自行了断,要么他来送他上路。他满脸恐惧,沮丧着脸在他面前发下毒誓,说从此与其老婆绝交,若再有瓜葛,可被随时处置,处置方式不仅限于枪决,愿意的话,可以用指甲戳弄要害直到他死去。他也逃过此劫了。

 

        大雨已经停了,他的咳嗽却一直没有消停。环顾四周,感觉时间还不是很晚,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在下午4点左右,他看见楼群顶上的阴云已经散开了,几缕阳光照射在街道两边的民房上,民房变得异常清亮,像是刚从大海里捞出来一般。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一只烟点了起来,此时他已完全忘记医嘱了。

        他入狱前已经对香烟上了瘾,每天最少得抽两包烟了。入狱5年后,他开始发现自己咳嗽不止,有时候因为干咳,整夜无法入眠,还影响了其他狱友,他们怒气冲冲地呵斥他,并在平时通过千奇百怪的方式报复他的骚扰。

        在狱中看病后,狱医叮嘱他立时戒烟,说他的肺部有问题,若继续抽烟,只会使病情趋于恶化。他听着狱医讲话,感觉是自己的肺叶在同他讲话。现在回想,从那时候算起,他只戒过三天烟,他从外面找来一根与香烟形似的小木头,整日叼着它,凭籍意念痛快过瘾,刚开始他觉得有信心戒烟,但到了第三天时,他的鼻子变得越发敏感了,还没看见抽烟的人就能闻到烟味,弄得自己焦躁不已,他毫不知耻地跟向来关系冷淡的狱友讨要香烟,实在没辙时还去捡拾丢弃在地的烟头。几天后他又像往常一样,能托狱警帮他买烟了。连抽几支后便开始剧烈咳嗽,不仅咳嗽,他还感觉到抽完烟后浑身不适,他会头晕目眩,精神萎靡。但这些症状,没有抽到烟时同样会来折磨他,烟瘾使他别无选择,只得承受这些无法逃脱的痛苦。

        他觉得自己应该健健康康出狱,有时候过了瘾之后,把新买的香烟丢弃在无比肮脏的角落,等烟瘾再次发作时,又跑去捡来继续抽上,如此反复。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觉得自己差劲,即便被捕入狱,他都觉得这个没什么,自己只是比别人运气差了点,就像迁徙途中被野兽杀害的羚羊,被残害,仅仅意味着无法继续跟同群体继续赶路,在颠沛流离的迁徙途中,没有谁能够相信自己可以永远免于陷阱。但是,戒烟经历使他开始鄙夷自己,他觉得自己境遇窘迫时,甚至可能愿意接受一切蹂躏与糟蹋,他被自己吓坏了,觉得境地惨淡时,所有卑鄙的习性都可能在自己身上出现。

        出狱头一年,他再次立志戒烟,这个想法被旁边很多人了解后,纷纷劝他立即戒烟,说香烟又不是饭菜,不抽了也能怎样呢?主要自己得有决心和毅力。他发现说这种话的多数是些不会抽烟,或者即使在抽,但还没对香烟正真上瘾的人。旁边的废话他是听不进去的,但是他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戒烟。他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撑不过一天就破戒了,在自己失败的戒烟经历中,他发现自己的烟瘾比往常更大了。

        出狱后他已年近知命,自己在世俗社会毫无建树,得承受比狱中更要冷漠的现实。他有想过自行了断,他能想到的最能接受的方式是跳崖,但每次他站到村子边上的崖头时,都会神奇地闻到从村子里飘来的香烟味,之后他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暗恋对象,出狱后只有她悄悄前来探望他。他还看见村子里那些属于自己的田地,被雨浇过后,那些田地看上去充满希望,他站在崖头,想象这些田地在深秋里的模样——微风轻拂无比饱满的穗头,自己喝上了鲜粮酿成的美酒。最终,他会在崖头放松下来,抽上几支烟后,顺便从山上捡好一捆干柴,步伐轻快地走回家去。但过了一段时间,自行了断的念头又会浮上心头,他会构思数不清的了断方式,并尝试着实现这些构思,像是一个正在排练的演员。

 

        雨完全停住了,几缕阳光从西天斜射在清亮的街道上。

 

        他恨他!他想。他说的是第一次让他运送那个东西的老板,他感觉十年后,那老板变得比以前更年轻了,开着一辆拉风的车子,成天西装革履在自己的沙场和酒店之间来回晃荡。他出狱一年后,那个老板开着自己的车子,前来送他四条香烟。他从来没有抽过那种烟,抽完一条烟后,他的咳嗽变得比以往更严重,严重到他没法继续呆在家里,只能来到县里的医院看病。他觉得是他的烟使自己病情加重。我恨他!他想。

 

        街上还是没有一个人,他不明白,天还没黑,那么多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从街边的石阶上站起身来,拐过几道弯后,发现有一家饭馆还在营业,但是生意特别冷清,除了他,没有一个顾客。

        “有没有虾子?”他边抽着烟边问道。这是在他乡尝到的食物,刚开始他吃不习惯,但几顿下来后,这东西成为他唯一日夜渴望的美食。出狱后,只要有钱,他就会想方设法买进虾子吃。

        “没有,今天所有店都关张,没买到食材,只有炒饭。”

        吃过一碗炒饭后,他又开始抽起烟来。为什么会喜欢上虾子呢?他想,小时候自己只会吃青菜、青稞馒头、酸奶等,这么多年下来,竟喜欢上那么多的新奇食物。他觉得舌头是一个可以被惯坏的器官,如果任意尝试,只会喜欢上更多在自己的领地上无法找出的食物。何止舌头呢?他继续想,眼睛、鼻子、心脏、脑子等等,反正,这一具血肉之躯,整个可以被惯坏。仅凭父亲的教诲和旁人的劝诫,无法真正克服自己的身体。唉,运气还是差了点。

        他觉得自己脑子开窍了,就拿吸烟来说,自己用去整个童年时光去学习它,到了学会后,它又开始侵蚀自己的生命。上半辈子去学习它,下半辈子去克服它,然后去死去了。他想起村里的老和尚,他曾经向他请求过为自己剃度,老和尚对他说:“要出家,你得戒除这个尘世,要六根清净,一心向善。最后,你才可能修成正果,从乌烟瘴气的轮回中解脱出去。”他当时想,现在还没信心戒烟,可能还不是时候出家呢。

        他从饭馆里走了出来,步伐轻盈地奔向客运站了,到了半路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诊断书。我得把诊断书一直带在身上,总有一天,我会遇上能够看懂它的人,他想。就直接去寺院,无论如何,都得请求师傅为我剃度并收留我,成佛是一件多么迷人的事情,我得从此安心修行了,他想着,并从衣兜里拿起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此称,藏族,1987年生,云南迪庆人。曾从事藏汉翻译、编辑、记者等职,现供职于云南迪庆州广播电视台康巴藏语影视译制中心。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散见《民族文学》《边疆文学》《西藏文学》《散文选刊》《大家》《长江文艺》《楚雄文艺》《贡嘎山》《康巴文学》《卡瓦格博》等刊物上。曾获2013年滇西文学奖。出版有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