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个狰狞的面孔已经逼在了眼皮之下。他扭曲的五官和从鼻孔里哼出来的杀气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一个小时前,当落日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分娩的孕妇挣扎着四肢重重地落地之后,充斥着秋天特有的萧瑟气息便从四面八方向孤城袭来。那些白天里嘶哑着嗓子到处叫卖的商贩们早早缩进烟熏火燎的房子,用满是铜臭味儿的嗓音指挥老婆大碗伺候酒菜。

        而在一些连老鼠和臭虫都不愿涉足的肮脏角落,鬼影般的冷风便呜呜呜咽地呼啸着爬上孤城空旷的夜色。

        和孤城所有害怕夜晚降临的人一样,我从旋风一样慌乱的人群里挤出一条狭缝,然后闯进一家酒馆。

        酒馆是个坐北朝南的土培房。二层楼的墙体涂抹着一层黄泥。楼上是主人的卧房和杂物间。

        酒馆大厅的设置粗狂而原始。稀稀拉拉的桌椅板凳张扬着大自然的狂野。酒馆里最有特色的是直接从墙体里凿出的酒柜。圆形或三角形的墙洞里摆放着精致的陶罐。进入酒馆的客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取出不同等次的酒。

        酒坛上贴着价格和酿酒的作物名称。不少喝红了眼的浪人经常会故意砸坏盛酒的器皿,然后借故闹事以获得主人的免费款待。

        酒馆的正中搁置着一个巨大酒坛,酒坛的底部据说连接着一口温泉。借助温泉常年不息的温度,主人把最好的麦子酒都盛在了这口酒坛里。凡是进入酒馆的人,都会被满屋氤氲而来的酒香所迷醉。

        听主人讲,这个酒坛是他的镇馆之宝。每逢月圆时刻,酒坛会因温泉的升温而散发出紫色和蓝色迷雾。他可以根据酒坛上袅袅飘出的气流颜色推断出当前的吉凶和运势。

        我不相信那个自称是蒙族贵族后裔的彪形大汉满口雌黄。他的外表更像一个屠夫或是强盗。我没有看出来他体现在身体任何一个器官和言谈举止上的高贵气质。

        我曾经见识过的一个真正的贵族,尽管他是从一场战乱中逃出来,破烂的衣衫几乎遮不住他的下体,甚至他的脸和手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他在匆匆人流中向我瞥来的那一道犀利目光,以及他在逃亡过程中或许是一滴雨水冲刷过的鼻梁上古铜色的皮肤,让我全身陡然颤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翩翩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挥剑长啸的英姿风采。可是,眼前这个常年穿着厚厚皮袄,用特制的麦子酒让孤城人倍感温暖又深受其害的精明而恶毒的中年男人帕特儿,他在我的眼里从来就不像是一个高尚者。

        但是,我清楚这话不能说出来,它只能像我夜夜烂醉如泥的魂魄,在古城诡异密布的肮脏墙角化成风,烂成泥。因为我要让自己孤苦无依的心有所寄托。比如让它在剧烈疼痛的时候迷失在麦子酒变成妖术的蛊惑里。抑或在它发疯般要撕裂自己的时候一头撞在墙洞上圆形或三角形的酒坛,随分崩离析的碎片昏死一万次。

        帕特儿裂开宽阔的大嘴,似笑非笑地向我或更像对着虚空的夜色扯了扯嘴角。我不屑一顾地淫笑着对酒娘眨了眨眼:“来一坛纯麦!”

        我狠狠地吸着鼻子,似乎要嗅出点除了酒馆里铺天盖地的酒香以外的其它什么。我分明感觉到这个夜晚的不寻常。它隐藏着让我所有神经都极度敏感的气息。我无法掩饰这空前的紧张和恐惧。

        杀手!

        当妩媚十足的酒娘迈着只有做惯了皮肉生意才具备的腐烂笑靥向我靠近时,一个白衣人闪进了酒馆。他勾着头,只用一个飘渺的手势就让群魔乱舞的酒鬼们瞬间寂然。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寒气从白衣人风一样的衣衫下击中了我。

        “哐当”!

        我惊慌失措地将手中的酒碗砸碎在自己的脚下。为了伪装自己的窘态,我故做镇定地从腰间的钱袋掏出一把碎银,然后放荡地扔向酒娘坚挺的乳峰。谁知这个不知深浅的贱人居然大哭起来。

        帕特儿那个混蛋见状一拳挥向满屋紫色的气流!我掂量出那个拳头蕴含的力量和警告!我瘫软在木质的凳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

        杀手!

        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姿态狂饮麦子酒,可这一切不能阻止我越来越剧烈的心跳。这个只有拳头大小的肉球,似乎要从我强健的胸腔里蹦出来!我能预感到当白衣人用病态的动作把锋利的刀刃刺进这个肉球,看着它随飞溅的鲜血让孤城堙没在怎样的血光中!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一刹那间化为齑粉后的酣畅淋漓和永别!

        帕特儿阴沉着脸退到屋角,午夜时分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偷鸡摸狗的,贼眉鼠眼的,桀骜不驯的男人们从各个角落幽灵一样涌向酒馆。因为这里有昼夜不停的灯火,有眉来眼去的交易。更重要的是这些孤魂野鬼一样的人太怕孤城的夜晚。

        这个矗立在远离人迹的荒原之城,只要到了夜晚,就仿佛被笼罩在巨大天眼的魔咒里。一种阴森和诡异的气息让所有人汗毛直立!

        帕特儿自己也端起土碗喝酒。他很满意自己那一拳的威力和震慑。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他是不屑于关照和怜悯。虽然我的钱袋从未让自己汗颜过,偶尔也以一掷千金的豪情为他的皮肉生意锦上添花。可他那身厚厚的皮袄下掩藏不住狼一样的凶悍和贪婪。酒娘也是如此,即使她在床上像一匹发狂的母马,勾着你的脖子山盟海誓地承诺种种恩爱,可一旦离开她湿漉漉的身体,铜臭和冷酷便像女人脸上厚厚的脂粉演绎出从未有过的陌生和藐视!

        杀手!

        这一次,我不能继续唯唯诺诺地受制于酒馆主人的淫威。我知道自己是绝对躲不过一劫了。既然有血债在身,就该勇敢面对复仇。或许,我并不是惧怕杀手,而是恐惧孤城惯有的煞气和危机四伏!

        杀手!

        我脱口而出的怒吼让迷醉于酒色的人群再次寂然。这个寂然不亚于白衣人刚进门时那病态手势产生的效果。几个窃贼以为我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呆立了几秒钟后轰隆一声窜出了酒馆。而我,已经从吱吱乱响的凳子上起身,在潇洒地转了一个优雅的弧形后把目光炯炯地射向了白衣人!

                     

 

        我抬起沉重的头颅,酒精在体内早已燃成了火。帕特儿在羊皮垫子上斜靠着打盹。酒娘和白衣人正在木门背后暴风骤雨般干开了肉体生意!

        我用手背擦了下凝结在睫毛上的汗水!酒馆里横七竖八昏睡的汉子们以及从巨大酒坛里散发出来的紫色气流都让我如坠梦境。

        我想起自己决定破釜沉舟前的淡定和勇敢。当我狠狠地把酒碗砸向油灯,以视死如归的豪迈迎上那团朦胧的白影时,酒馆里顿时乱做一团!

        适才被我吓跑的几个窃贼,再次贼眉鼠眼地缩回了酒馆。在这个孤独的夜晚,他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是的,别看孤城白天里车来人往,繁华喧嚣,可只要到了晚上,这个弥漫着神秘气息的城池突然显得梦魇一样可怕。带着强烈妖魅惑影的夜风四处乱窜,嗖嗖冷气像鬼追灯一样令人心惊胆战!

        窃贼们讨好地对着我笑,然后在鼾声四起的醉鬼们身边盖上自己破烂的皮袄睡下。疲惫和恐惧无法让他们顾忌暗藏的杀机。他们宁愿死在刀光剑影里也不愿做吓破了胆的冤死鬼!

        帕特儿石雕一样用右手撑着自己的脸颊迷糊着。我不敢确定他是装睡,还是为了避开木门背后依旧翻云覆雨的淫荡带给他尊严的挫伤。这个自称是蒙族贵族后裔的酒馆老板,此刻就像那盏被我砸掉一半的油灯一样行将熄灭。看着他浮肿的眼袋,松弛的皮肤和散落在眉毛胡子上的油垢灰尘,我突然对这个毫无尊贵可言的粗鲁酒匠产生了同情。

        酒馆外面的木门被大风吹得噼啪作响。残留的油灯忽然掉在地上溅起几缕火星后迅速归于寂灭。

        帕特儿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斜躺的姿态,两个交欢的狗男女更加张狂地爆发出肉体交织后的快乐嚎叫。我几乎忘记了白衣人,忘记了白衣人那病态的手势可以让群魔乱舞的人世间即可消失!

        夜色无边无际地涌向天边。零零星星的树叶在光秃的枝丫上扑簌簌乱响。

        孤城的秋天向来如此!它比冬天还多一些肃杀的气息。当围着皮裙穿着毡靴的人们收割完地里的麦子,用牦牛和男人们刚劲的脊背把粮食驮回村庄堆成塔型的垛,让渐次透亮的秋风慢慢吹干饱满的麦粒时,河床里流了一个春天和夏天的河水就会干枯下去。垂挂着家养或野生果子的各种树枝会在一夜之间落尽繁华。倘若再遇一场连绵的阴雨,整个孤城就会被快速蔓延的寒冷所吞没。而在孤城经营着生计的木匠、铁匠、泥人、匠师、画工、酒客和艺娘,都会像赶赴生死约定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孤城之外的村庄是散落在蛮荒之外的啼血玫瑰。它们如同上天遗弃的孤儿,在旷日持久的苍白和渺茫里艰难生存。 

        忙过秋收后,村庄在越来越深的秋意里更加遥远。那片如同与荒野雷同的物种会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你甚至分不清那些过往的光影是不是一场春梦!

        唯一能证明孤城人存在并延续着原始走向的是泛滥着萧瑟秋风和笼罩着恐怖气息的巨大天穹。因为有了这亘古未有的天眼的魔咒,人们才会以爆发惊恐和失魂落魄的逃亡表达着生命的奔走相告。而孤城秋天的夜晚,也会因到处弥漫着梦魇般的气氛被孤城人演绎成极致的孤独和怪异!

        孤城的建造者据说是一支穿越了撒哈拉大漠的丝绸商。他们经历了荒漠磁场的迷惑后九死一生。当为数不多的商队重整旗鼓后突然在一场雨后彩虹里看到了美丽的城市。

        那里行云流水,车马嘶鸣。衣着华丽的人们在凉亭下谈笑风生,轻斟慢酌。悠闲的渔夫和农人岸上岸下穿山游水,摘花捉鱼。妇人和闺女依窗织布,樵夫和琴师柳下对弈!

        惊喜过望的商队像发现了天机,他们纷纷涌向突如其来的世外桃源,安营扎寨。人马困顿的商队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等他们从梦境中被一场妖魔般的沙尘暴袭击,才发现三天前的海市蜃楼不复存在!

        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比撒哈拉还要荒凉的地方。商队的人几乎崩溃了。他们鬼哭狼嚎,寻死觅活。等他们把无望的头颅砸向空寂的大地时,却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和此起彼伏的鸟鸣!

        商队发疯般掘开小山一样的沙丘,顺着咕咕流出来的水迹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梁,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谷,直到他们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荒原以及荒原呈现在夏季舞台上的绿洲和野麦田!

        孤城从此在时空的隧道里繁衍了下来。尽管这里的大半个时光都在浸泡在漫长的秋天和冬天,可夏季短暂的浮光掠影依旧让孤城彰显出独一无二的存在价值。

        夜色越来越空旷,稀疏的星辰在我的头顶眨着冷眼。我成了被世界遗弃的浪子,我的脚步就像垂挂在秋天干枯的树枝上噼啪乱响的黄叶。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力量究竟什么时候被魔鬼吸附了。无望的前途和无处不在的恐惧让我忘记那只窥视着大地的巨大天眼。它随时可以张开血淋淋的大嘴把我吞噬掉!

        我魂不附体地向着夜的深处走去。那个充斥着酒鬼们鼾声和屁臭的酒馆,那个弥漫着酒娘和白衣人恬不知耻的放浪场所,似乎一下子与我隔绝了上万年。甚至那个白衣人病态的手势和从他风一样衣衫下袭击了我的寒气,都似乎像亿万光年之遥的银河。它们在我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水晶一样的透明小球,正带着我走向一个有去无回的深渊里!

 

 

        当一口鲜血从我的喉咙漫过舌尖,重重地喷向紧紧靠近我的白衣人飘渺的衣衫时,我失魂落魄的心突然回到了现实!

        不错!白衣人就站在离我半尺远的地方!

        他静静地站在肃杀的冷风里。他的目光中带了几许柔情似水的光芒。他微微勾着头,仿佛在思考是用一把利剑结果了仇家的性命还是等他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再从背后袭击!

        即便是一个杀手,他的手段和心思也分君子和小人。此刻。我倒希望他能直接面对面了结了这段恩怨。即使有再多的恐惧,我也不愿用单薄的后背承受他阴险的偷袭。

        白衣人的确配着一把剑。只是在我看来那更多像是装饰和壮胆。他微微病态的身子似乎不胜其力。尽管狂乱的秋风一次又一次地席卷着孤城,我们都试图站稳身子不让对方看出任何破绽,可我还是透过自己长长的睫毛,洞察到那把剑带给他的负担和不适。或许,他并不适合做一名杀手,他是酒娘和烟花楼上那些狐媚女人最钟情的风流俊才。

        假若我没有杀死他的父母,当然还有他美艳绝伦的未婚妻,他应该是个翩翩公子,多情夫君!

        然而,我能说什么!当死亡和杀气如影随形地逼迫着我,让我在极度悲伤和无望的漩涡里挣扎,杀手的剑锋离我砰砰作响的心脏只有几厘米时,我还能说什么?

        我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凛冽的寒风已经快把我吹成了一截朽木!再等一刻,不用杀手动手,我千疮百孔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感觉到头顶那只诡秘的天眼,正在用它魔咒一样的力量收紧了我全身的皮肉。

        看到我第二次张口喷涌的鲜血,杀手的白衣领口上突然缀满了朵朵梅红!他居然就对着夜空发出了凌厉的狂笑!

        我不得不继续吐出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浓烈的腥气在我的口鼻中弥漫。我的眼中金星四射。我踉跄着扑倒在一棵光秃的白杨树下。

        夏天,这里有商贩们热闹的叫卖和村姑们灵秀的菜蔬。我时常摇着扇子悠闲地穿梭在白杨树婆娑的树荫下。偶尔也会解囊买些新鲜的瓜果,拿给酒馆后厨里那个爱和我打情骂俏的少妇做两样下酒的菜。

        从这棵白杨树一直往北走,拐一个弯道就到了大片的花圃和绿油油的麦地。一条清澈的稻香河就那样静静地穿过麦地和散落的村庄。

        麦田和花圃最先都是野生的。就是孤城的建造者们第一次看到的那片绿洲。渐渐地,孤城的人们开始打理起自己的家园。地变成了田,山变成了坡,林变成了树。秋天收购的种子年年播种在丰沃的土地上。然后就有了圈地和瓜分,有了营生和算计。

        好在孤城之外的人们依旧保持着从撒哈拉大漠里由生死换来的血肉骨亲。他们把上天的馈赠尊捧为信仰,他们与天地相生相依。除了正常的生老病死,村庄的安宁就如同于簇拥着他们的花圃和麦田,除了无穷无尽的收获就是一成不变的守望。

        记得有人说过,这棵白杨树下,也曾驻足过一个远道而来的世外高人。他出现的那天,天空出现了日月星辰同辉的宏大场景。原本喧哗的孤城突然间变得庄严和肃穆起来。

        接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云一样飘到了孤城。他的脚趾像张开的蒲团,走在地上毫无声响。他的笑声让孤城城墙上的尘土纷纷落地。

        一个卖瓜的老农说,那天,这棵白杨树上的枝叶空前茂盛。每一片菱形的叶子上都有菩提的影子。

        这个神奇的传说跟孤城的历史一样深长。后来的人们说,自从世外高人化作一团云飘走后,孤城外面的麦田和花圃就更加流光异彩起来。人们疯狂地涌向郊外,纷纷跪在花香和麦香交织的大地磕头,泣谢上天的点化!

        精明的帕特儿,就是看中那些天赐的麦粒可以酿制出恒古未有的名酒。他用重金和麦田的主人签订了合同,让源源不断的硕大麦粒为他的酒馆带来丰硕回报。

        孤城人爱酒,就像他们爱自己的家园。孤城人更崇拜酒。他们认为酒是一种可以让灵魂完全脱离肉体的灵丹妙药。有了酒的陪伴,孤城扑朔迷离的夜晚可以变得虚幻一些。也因为有了酒的迷惑,肆虐着梦魇色彩的秋季会让夜不归宿的浪人们有了自甘堕落的借口。

        随着我身子的撞击,高大的树枝上突然落叶纷飞。那些完整或残缺的叶片在强劲的风声里铺天盖地砸向我的头顶。只那么一会儿,我的身子就被埋在了一堆腐烂的叶子里!

 

 

        白衣人苍白着脸。这和我当初在他父亲的宅邸见到他时完全一样。

        那是一个同样萧瑟的秋夜,我刚刚收起长剑,用表妹送给我的秀帕擦拭剑锋上的血迹。在我的脚下,躺着白衣人的父母和刚刚成为他未婚妻的美艳女子。那个被下人们唤着金老爷和金太太的老两口,眉目慈善,神态安宁。只有美艳女子用丝巾盖着自己的脸,她不愿意让死亡的丑陋暴露在自己千娇百媚的面容上。我刺在她乳峰上的剑伤,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猩红的颜色慢慢凝固成黑色的花蕊。

        就在我收好金老爷交给我的书信和藏宝图,准备一把火点燃金家的宅邸和三个逝者的遗体时,我的左耳被一支利箭刺穿。我本能地对着袭击者的方向掷出了长剑。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张苍白如蜡的少年的脸在宅邸西边的墙角闪了一下,然后电光火石般狂奔而去。

        等我明白那个受惊的少年正是金老爷托付给我的金家少爷时,小城迷宫一样的巷子里只留下一溜野兽一样的哀嚎和扑簌簌飘落的秋叶!

        我灿烂的人生连同自己的亲人,从此随那个不期而遇的秋夜成为往事。我不明白一个好好的风流才子为什么偏偏遇上那摊子烂事!

        我是受挚友的邀请一同游览天下美景的。我们从中原文化的中心城市一路追风溯古。我们领略了南国风光的旖旎和北国疆土的苍茫。多少天下名士令我们心生仰望,多少千古佳话令我们流连忘返!

        然而,偏偏在那个秋夜,我为秀才桥旁那座千古不朽的佛塔所吸引,瞒过醉酒吟诗的挚友偷偷跑出来。我在经过一大段荷塘月色的迷蒙景色光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个大大的四合院。

        偌大的院子栽种着南方特有的植物。青砖小瓦的房屋传递着浓郁的书香和富贵人家的霸气。正在我迷惑于眼前的情景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她见到我先是大惊失色。然后又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拽着我的衣袖往后院拉。

        等我们拉拉扯扯赶到后院的一株银杏树下,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和美艳绝伦的女子端坐在藤椅上。

        他们见丫鬟拉着一个陌生的青年进来并无太多的惊讶。那个穿着缎袍的老人对着老太太点了点头。然后正襟危坐地对着我说:“你就是我金氏家族的恩人。既然上天安排了你来就是我们的缘分。现在我长话短说。”

        我做梦一样听着叫做金老爷的人说出让我五雷轰顶的决定。

        “无论你有多少疑问,我都没有时间做更多的解释。请你听完我的话后直接杀死我们三个人。不,四个人。包括她!”

        金老爷指着站在我旁边的丫鬟。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丫头此刻却坚定地对着我使劲点头。

        “我的祖辈一直是朝廷的官员。到我父亲这一代就算是彻底告别仕途了。我膝下只有一子,这个梅娘是他的未婚妻。由于祖上曾和江湖有染,难免也结下了仇怨。我的曾祖爷为了躲避仇家报复,举家迁到了南方。我的父亲是一名风流才子,他不爱江山爱美人,不爱舞刀弄剑爱沾花惹草。他在烟花楼染上梅毒后英年早逝。金氏家族的命运在父亲手中风雨飘摇。我的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她把父亲扔下的担子重新挑了起来。使我们面临的困境有了巨大转变。我也在母亲的带领下走上了经商之路。眼看着家境又恢复到鼎盛阶段,不想却招来杀身之祸。”

        金老爷一口气说到这里后剧烈地咳了起来。我看到金太太赶紧用手帕接住他吐出来的一口鲜血。在旁端坐的梅娘渐渐地也咳了起来。

        金老爷不管我的茫然接着说:“昨天夜里,我们的仇家找到了这里。他为了给曾经惨死在江湖恶战中的祖辈报仇,用三十年的时间打探金家的去向。因为据他父亲说,那场恶战中唯一证明凶手身份的是我金家的独门剑谱。而当年我的曾祖父也的确在黑白两道有所染指。”

        我总算听出了点大概。然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一个迷路闯进了这个不该来的地方而已。他为什么非要交代这么多我不想听到的家世。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叫我杀死他们!他们难道疯了吗!

        我看着坐在藤椅上的三个人包括那个丫鬟,他们的脸色渐渐发紫。随着月光的若隐若现,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息立即包围了我!

        我只想撒腿就跑!离开这个鬼影浮动的院子和聊斋一样的人物!

        可是,又像是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我倾听素未谋面的老者的嘱托。我一只腿向后退了一步,一只腿却像陷进了泥潭怎么都拔不开。

        金太太的眉毛已经扭在了一堆。她的印堂和发髻间的紫气慢慢在扩大。

        金老爷再次咳嗽了几声。他推过金太太的手帕直接将口中的鲜血吐在地面。

        “复仇者是个壮年男子。他已经老在了寻找仇家的时间里。见到我们时,他都无力挥动手中的剑。他说已经给我们下了慢性剧毒。那个剧毒弥漫在被他点燃的烛光里。只要呼吸就无一幸免。壮年男子说已经完成了复仇计划,他对祖辈有所交代也就无需苟且偷生。他自己算好了时间,确定了万无一失的计划。等我们都吸入了他的毒气,他自己先一命呜呼了!”

        “赶快交代后事吧!若是杰儿回来了可不好办呢!”脸色青紫的金太太见丈夫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快,就催促他说重点。

        金老爷擦了擦嘴角的乌血,爱怜地朝老妻笑了笑:“我这里有只红木箱子请你带走。里面有我对后事的交代。有一张藏宝图,你必须等到我的独身儿子金世杰现身才能共同寻宝。孩子他知道我们祖辈的发祥地。如果老天有眼,你们会找到它。”

        金老爷说完后从脚下拖出一只红木箱子。他微微躬身向我做了个揖表示感恩。

        一直没有说话的美艳女子此刻也向我露出了感恩的微笑:“本来是让丫鬟出去找最近的一个故友托付后事。结果是你来了,还带着剑。这岂不是上天的安排?”

        “那么,现在请你立即杀了我们。我恳求你杀了我们全家。因为这个叫着鬼追魂的毒药发作起来最少要受三天三夜的罪,最后全身腐烂,七窍流血而死。这个痛苦谁都无法承受!我们是有尊严的人,要死也得尊严地死去!”

        “快点动手吧!请你成全我们最后的尊严!”

 

 

        狂乱的风沙横冲直撞。它们在孤城的上空形成了可怕的螺旋状。它们狂暴地撕开死沉沉的夜色,用阴森密布的巨大张力掀开了我一直以来无法解开的谜团!

        白衣人已经退出了我的视野。我看不清疯狂席卷的风声和漫天黄沙还要持续多久?

        我捂住剧痛的胸口,吐在自己衣衫上的血凝固成干尸一样的污渍。

        对于这个让孤城人魂飞魄散的夜晚,我已经不再惧怕它的淫威。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在白衣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挣脱了肉体的羁绊。确切地说,是我在酒馆老板帕特儿阴鸷的眼神里把酒碗砸向昏暗油灯的时候起,就已经漏洞百出。

        那个佯装成过客,在木门背后和酒娘翻云覆雨的白衣人,其实在我把身子旋转成优雅的弧形时,他病态的手势就把剧毒植入了我的肉身!

        我不过是因为酒馆混乱的场面和酒鬼们无家可归的错觉里搞乱了心智。

        白衣人不是单纯的嫖客,酒娘也不是单纯的卖淫女。

        当年那个在我挥剑杀死金氏一家的血光里逃亡的少年,他早和我一样,带着复仇的火焰,按照祖辈的足迹,穿越浩瀚大漠寻找到了这个遗弃在荒原之上的孤城。

        他和孤城人一样,在秋天鬼影幢幢的夜晚混入酒馆等待良机。或许他不止是白衣人,他也有可能是黑衣人,紫衣人!红衣人!只是当他以白衣人的身份出现时,他复仇的目标就牢牢地定在了我身上!

        事已至此,我不打算解释什么。一切都是天意。就像我当初为了窥探佛塔,把自己卷进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的闹剧里一样。

        至于那个酿酒的高手帕特儿,他使用了毕生的智慧在孤城取得一席之位。他和所有像我这样孤身闯入孤城的浪子不一样,我们终久得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死了化成灰,还是活着脱一身皮。孤城永远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

        我想到了金老爷和金太太。还有美若天仙的梅娘和丫鬟。他们何尝不是如此。或许那个投毒者复仇的对象根本不是他们。他们不过是因为时空隧道的引力偏离了仇恨的锋芒,反而恩将仇报!

        而真正的凶手或许早变成了妖,练成了精。在孤城这样远离人间的蛮荒之地摇身一变。就像那个无耻地称自己是蒙族贵族后裔的帕特儿。他或许就是血债累累的江洋大盗。他或许就是孤城夜晚里那些懒猫和臭虫都不愿涉足的角落里的妖风阴气,故意把孤城人的目光转移到纵横交错的迷局中。可是谁能看得清那些遁入时光迷宫里的伪装者?有谁能洞察到那口搁置在温泉之上的巨大酒坛其实是运作着孤城人生死命运的暗道枢纽?那些不时从酒坛里冒出来的紫色和蓝色的气流谁说不是一场接一场的索命咒语?

 

尾声

 

        我掩藏好自己失去了知觉的下身。当更多更密的落叶彻底没过我的头顶,越来越紧的呼吸把死亡逼近了我颤栗的身体时,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抛开腐烂的落叶。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的身上还带着金氏一家的重托。我清楚那个风一样飘逸的白衣人不会走远,他会循着我身上只有金氏后代才看得懂的图案重新认识我。他会解析我用半生的时光在孤城隐姓埋名,为的就是等到当年那个用竹箭射穿了我耳垂的金家少爷。只是当他无论怎样捶胸顿足地要挽救我的生命都为时已晚。

        我孤独的人生和一个陌生姓氏的嘱托就会在孤城正在渐次明亮的曙光里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