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羌塘草原,绕过北方的山头,风摇动着红宫金顶的法铃,是的,我听见了,那是临近初冬的讯息。

        比起往年,炉中的火烧得不怎么旺盛,虽然未到冬至,寒气却早已窒息了所有的温度。此刻,又不知为何,我不愿待在屋里,只想到院中的凉亭下去干坐一会儿。

        凛冽的寒风撕咬着我的全身,毛衫上的破洞让它们有了可乘之机,直钻胸口,刺入心室,让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难道这是一种圈套?想要让我回忆一些不忍直视的记忆吗?一切都静下来了,静得让我怀疑自己的呼吸。风没有留下任何肆虐过的痕迹,的确,我中了圈套,一个落网的男人又何必自欺欺人、苦苦挣扎!对,随缘才是明智的选择,除了盘腿闭目也就别无他法。

        童年、欢笑、朋友、亲戚、歌声……在脑海里溅起浪花,来去随然,没有什么是可以留得住,也没有理由对此做出更多的冥想,然而,无论生活怎样变换,时代如何变迁,一些人和事始终是如影随行,成为一首不朽的旋律。

        扛着被褥,挤进爬满人的车,直到被褥上耷拉的洗脸盆随车轮消失在远去飞扬的尘土时,阿妈的手才从空中摇摇晃晃地跌落,她别过头,看到窗户里孩子呆傻的目光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嗡嘛呢呗咪吽!愿三宝保佑,孩子他爸早日能平安回家。”记得那时,我才四岁,从土坯房里看见的只是一幕不黑不白的场景。

        后来我问阿妈阿爸去了哪里,阿妈摸着我的头,嘴角浮出笑意:“怎么,想爸啦(阿爸尊称)了?他给你和哥买吃的去了。”“吃”一向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我一脸喜悦地望着阿妈。不一会儿,她的眼角泛红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打心底讲,她把有些话埋在了眉宇间,怕说出来会伤着孩子们的心。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多,阿爸也出门快接近三年了,每次我跑到阿妈跟前问:“阿爸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吃的回来?”阿妈总是捻着羊绒毛对我讲:“等阿妈给你织完这件毛衣后爸啦就该回来喽!”“真的?太好了!阿妈,快点把毛衣织完,求你了。”我急了。恨不得她能一口气织完。母随子心,她加快了速度,一不小心,绣针刺伤了指夹,指缝间渗出了血,染红了羊绒毛,我闭上了眼,久久没敢直视。“好了,宝儿,我没事,你看。”阿妈刻意捂住手正色地说,“你得记住,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急了必然会堕。”虽然当下我没能领会此话,但始终把它牢记在了心底。阿妈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许久。

        阿妈爱花,养花。邻居家的裁缝婆常跑来咱家赏花,说花养得肥,养得美,夸我阿妈五行和合,阿妈看出裁缝婆的心思后含笑道:“要把花养好,还是得讲究技术,比如种子、土壤、阳光……”阿妈就给她详解养好花的技巧,她们会谈得有声有笑,直到深夜。

        临近冬天,院子里的草虫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陶盆里的花开始委顿,阿妈怎能忍心看着亲手培育的生命被寒冬残忍地扼杀呢?!于是,她把院子里的一盆盆花搬进屋里,供奉在佛龛前。这样,即便是冬天,花依旧开得绚烂。只因借着佛殿里未曾间断的酥油灯,养花供佛,佛灯照花,只有阿妈才能洞悉这种微妙的关系。

        每每早晨,她给佛前点灯供水后,都会向莲师祈祷:“杜松桑杰古如仁布切!欧珠衮达帝瓦亲卜霞!巴皆滚嘶堆兑扎布最!索瓦帝所沁给落度岁!……”我很好奇地问阿妈说了什么,她慈眉含笑:“嗡啊吽!班砸古如白玛嘶嘀吽!愿一切众生能从苦海解脱,也愿你阿爸早日能平安回家。”“那我也可以祈祷吗?”我问。阿妈点头应允,我学着阿妈的样儿合掌闭目,嘴里念念有词。“孩儿,向佛祖祈祷了什么?说来给阿妈听听。”阿妈问。“希望阿爸给我买很多糖吃。”我说。

        阿妈听完后跪在佛龛前合掌:“是啊!佛菩萨一定会答应你,保佑阿爸平安回家。”摇曳的酥油灯在我的脑海里绽放出朵朵彩糖,嘴角油然浮出甜滋滋的笑。

        冬日很短,太阳早已下山。阿妈点亮煤油灯驱散屋子里的阴暗后向火炉里的“门达”(火苗)添了几块牛粪饼。这时,她拿出织好的毛衣给孩子穿。阿妈总共织了两件,一件给了阿哥,另一件给了我。穿在身上精致贴身,暖洋洋地,像初生的羊羔似地在钢丝床上跳来蹦去。然而,与阿哥那件相比我的毛衣上多出了几处红点,想必这是当时阿妈手指受伤后滴落的血。“阿妈,做得真好看,那么说,阿爸也该回来了吧?”我问。阿妈没能做出回答。她把堵在喉结里的话咽了下去。除了炉上“呜呜”沸腾的水壶外,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风肆意地敲打着门,孩子和阿妈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听!有动静,汽车的喇叭声响了。阿妈提起油灯跑出屋外,我和阿哥腾地从床上跳下,随阿妈而出。阿妈停在了家门口,我把头钻进她的腋窝下一瞧,从一辆挤满人的解放牌车上跳下了一个男人。男人扛着被褥和铁盆向车上的朋友招手道别,不一会儿,大车的尾灯消失在了远处的漆黑中。天色越黑,路就越发白,男人黑黢黢的影子朝我们走来,与往年看到的一样,又是一幕不黑不白的场景。

        阿爸真的回来了!他来得突然,我们没能备好酒菜,阿妈只好打了一壶热腾腾的酥油茶。

        “阿爸,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我们想死你了。”阿哥问。

        “阿爸,那糖买到了吗?”我问到。

        阿爸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个孩子们的脸。这时,阿妈从暗地里给阿爸抛了个眼色,阿爸忽然回过神说:“哦!有,有糖!当然有!过来。”阿爸的手缓缓地移到胸口,解开纽扣,从胸兜里拿出了一块鼓胀的蓝手帕。“快把眼睛闭上,把手摊开。”阿爸低声说。我和阿哥照做。“一颗,两颗……”阿爸数了四下,孩子的手抖了两次。“快睁眼看看!”阿爸说。两颗“大白兔”静静地躺在我和阿哥的手心,还没来得及给阿爸道谢,甜味囊括了孩子们的宇宙。

        “兄弟俩的毛衣真好看!快让阿爸瞧瞧。”阿爸把我们搂住怀里说,“是阿妈给你们买的吧?”我们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是阿妈顾隔壁裁缝婆来给你们织的?”阿爸继续猜。“不!阿爸,是阿妈亲手给我们织的。”我指着胸脯说,“这里还有阿妈手上的血迹。”

        阿爸听完,他叹息般地目光投向阿妈,而后深深地吐了口气说:“三年来,你即当娘又当爹,受苦了!以后家里的柱子就由我来顶!”“家中都是些琐碎的事,我一个人是能应得过来。可你不一样,年年风吹日晒地修路,一家的糊口,全仗着你。在家你只要养好身子,我就放心了。”阿妈说漏了嘴,让我恍然明白,这三年以来,阿爸根本不是外出买糖,而是去修路攒钱。

        透过煤油灯,阿妈一脸欣慰地看着阿爸,她的眼里泛起一丝涟漪,阿爸英俊白皙的脸变得有些黧黑,不知为何,我含着的糖一下子变淡了。

        阿爸回家不久,家景的确有了新的气象:土坯房修葺成了铁皮房,一家人再不用担心屋檐漏水了;荒废的小院开辟成了菜园,阿妈也不用耗尽鞋底去外出买菜;更让我高兴的是,院中的压井水换成自来水后,肚子也就再也没有闹过虫了。

        生活开始蒸腾。邻居裁缝婆三两天光临我家,说明白点,她是空手来蹭饭的。但父母从未吝啬相待她,即使阿爸钱囊里的粮票不多,也总会将一半的米分给裁缝婆,只因她死去的老伴曾是阿爸的工友,又是结拜的兄弟。

        虽然一提及这个工友,阿爸的确有些恨他,但又很同情他,他叫扎多。

        想当初,阿爸去修路时和扎多是一线的工友。-时间越长,两人的交情越深,扎多提出要跟阿爸结拜兄弟,阿爸认了他,称扎多为阿弟。他们一起发誓:“同甘共苦,直到挣够钱,才去见老婆孩子,回家致富。”工地老板发的工资不多,只能勉强填满肚子,但阿爸还是为了家庭去尽力存下一半钱收入囊中,剩下的钱会和扎多一起开伙食,日积月累就看到了回报。而扎多每次领完工钱后,很快就会花光——他生性好赌,夜里跑去村子里赌博,天亮后输光了才回营地。阿爸多次劝他戒掉毒瘾重新做人,但他没能听进去,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路修到一半时,出事了。扎多跑了,工地上的伙伴们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而且,他跑前还偷走了阿爸几年来辛苦攒下的血汗钱。阿爸迫不得已,只能继续去修路来弥补损失。更让阿爸痛心的是,扎多抛弃了他可怜的裁缝妻子。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让他的结义兄弟蒙羞。

        眼看就是新年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吃上一口团圆饭。可是,阿爸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我们的期待。“今年可以不去修路吗?”阿妈问。阿爸低下了头。“那过完年再去可以吗?”阿妈又问。“老板要求我们必须在年前赶到工地。”阿爸低声回复。阿妈没有出声,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一切都静默了。阿爸点燃了烟,叼在嘴里,久久不敢直视孩子们的脸。

        临行前的晚饭,阿妈随阿爸的喜好下了一碗“疙瘩面”,一家人围炉而坐,将各自心底的话埋进了面汤里。汽车的喇叭响了,阿爸碗里的面也吃完了,他该背上那沉重的被褥和铁盆赶路了。我和阿哥随同阿妈一起去送行,又是那辆解放牌车,车上的人相比往年少了许多。阿爸不舍地离我们远去,快要上车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跑到阿妈跟前从兜里拿出一捆卷好的纸币塞入阿妈手里说:“我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来,快到新年了,你和孩子们都买件新衣穿吧!”“阿爸!阿爸!”我和哥哥哭喊着……

        汽车被黑暗吞没了。“要记得听阿妈的话……”远远地可以听到阿爸的声音。

        大年初一,阿妈把我和阿哥打扮得像富家公子一般,但她身上却没买一件新衣,而是给阿爸做了件棉袄收进了木箱。

        阿妈先叫我们到自家佛堂里烧香、供曼扎,之后,又带我们到大昭寺拜觉沃佛。佛殿里人潮人海,念念有词,我们按顺时针绕觉沃佛,快到佛祖法座下时阿妈将手里的哈达从我和阿哥的头顶掠过,又停靠在她自己的额前,而后轻轻地放在了佛陀膝下。

        朝拜后,我好奇地问:“阿妈,刚才给哈达说了什么?”阿妈笑了:“不是给哈达说话,而是向佛陀祈祷。”“阿妈,我忘了祈祷。”我有些沮丧。阿妈说:“你和阿哥想说的话,我都替你们说了——即便不说,佛陀也会明白孩子们的心声!”“阿妈,快告诉我说了什么?”我问。“嗡嘛呢呗咪吽!愿一切众生早日脱离苦海!愿你阿爸一切安好!也愿孩子们能健康成长!喇嘛千诺!千诺……”阿妈祈祷。无论是去庙宇,还是转山,只要有菩萨和玛尼石的地方,阿妈的这句祈祷文总会回旋在我耳旁,而我从未听过她给自己许愿。

        新年过后不久,裁缝婆死了。她的一生没能遇到好的男人,也没有亲朋可依。阿妈没有顾及太多,挪用家里的一笔生活费给她办理了后事。丧事整整办了四十九天,阿妈日夜为她点酥油灯祈祷。四十九天里我相信裁缝婆的灵魂可以升到天界去,但四十九天后我也坚信,我们的生活必会归落原点,趋向拮据,这就意味着在外修路的阿爸又得多拼上几年。

        转眼又过了三年。这三年期间,阿爸的信从未间断过。信的开头往往是问母子的身体可否安好,信的结尾也是要让我们保重好身体。至于信的内容只有阿妈能明白。“阿妈,爸啦信里说了什么?”我问。阿妈摸着我的脑勺说:“阿爸托人给我们寄了很多东西,其中还有你们两最爱吃的奶糖呢!”孩子望着阿妈手里的信,眼里充满了期待。

        终于有一天,来人了,那时已是秋末,雨还是一直没能停下。一个身穿黑色风衣、背上扛着编织带的壮年男子走进了家,他必是阿爸信中提到的托付人。

        男人刚从工地下来,他谈到了很多有关阿爸的情况。男人边说着,泪水止不住地从阿妈的眼角滑落。可想而知,阿爸修路所遭受的境遇并不乐观。我问叔叔袋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叔叔笑着说:“这可是爸啦给你们寄的宝贝!要么一起打开看看?”我点点头。叔叔解开了编织带,里面不仅有孩子们喜爱的“大白兔”牛轧糖、玩具,还有一袋泥土和一株松苗。叔叔接着说:“这是阿爸修路时从山上带下来的松,在院子里找个空地把它养好。”叔叔临走前,阿妈从木箱里取出棉袄后嘱咐:“眼看就是冬天了,拜托您把这件衣服交给他穿,让他多注意身体!”叔叔走后,阿妈揩去眼角的泪痕,凝望着远方,我嘴里的糖也变酸了。

        后来,阿妈把那株松苗栽培到院落的中央。那年我和阿哥进了私塾院读书,这样一来,阿妈不仅要接送我们上学,还要料理家务,更得腾出时间去照料花和松苗,她还特意给松苗做了件“布衣”,生怕它被冻死。阿妈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经过一段治疗,勉强从床上起身,继续料理家务。自那以后,我隐约地发现阿妈有些未老先衰了。

        这样的生活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也不知在外修路的阿爸经历了多少回风霜雨雪!

        转眼又迎来了冬天,汽车的喇叭再次响起,阿妈手里不再是煤油灯,她提着电灯来到门口。

        从一辆吉普车里走下一个男人,他形销骨立,步履蹒跚,背上扛着当年的被褥和铁盆,看到这一幕,除了滂沱的泪水,呼啸的寒风外别无可言!

        阿爸修路的征程结束了,一家人终于有了团聚。生活再次变革,铁皮房盖成了水泥楼,菜园扩建成了果园,自来水安装了热水管。然而,阿爸的身子垮了,阿妈担心的事也发生了——阿爸病倒了,住进了医院!记得那一年,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医院里度过了新年。

        常给阿爸把脉的先生说:“你这病不是吃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阿爸笑呵呵地补一句:“不对,是走出来的。”阿爸给先生讲了很多修路时遇险的经历,他谈到了雪山、沼泽、岩石、瀑布、森林……其实,看着每年挤进车里的人在减少,不难明白,有些人终究没能耐住大自然的考验,而阿爸做到了,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能理解这一切,人活着总得要吃饭呗!”先生随口吐了一句。阿爸听完后向我和阿哥扫了一眼,他正色地回先生:“不!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是要有所担当。有些人死了,他们却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他们早已死了!”阿爸出口此言,他受之无愧,因为阿爸走过的历程中,承载着阿妈的血汗、孩子的期待、家庭的未来,几十年过去了,他不仅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位尽责的父亲,更是一名任劳任怨的养路工。

        二十一年后,当我再次去尝阿爸手里的奶糖时,味道既不酸,又不甜,依如本来,变过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当我去轻抚阿妈曾经织给我的那件毛衣时,在红白的相称的毛绒间依旧透出了几点粉红的血迹——不,那不是血,而是朵花,是一朵整整开放了二十一年的“寒梅”。

        冬至了,窗外开始飘起了雪,我捧着“寒梅”推开屋门的刹那,一棵巨松屹立在我眼前——是啊,小松长大了!听,一首被时代证明的诗回响在我耳旁:“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阿爸的“松”,阿妈的“梅”,在飞舞的雪天里随风摇曳,向他们走过的二十一年致敬!

        单增罗布(1996—),藏族,西藏拉萨人,现就读于西藏民族大学。作品发表于《西藏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