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前方灶头

            有我的黄铜茶炊

                ——《在山谷:乡途》 昌耀



        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高寒、多风、少雨、暴晒,一川、一沟、一坡、一垄,在祁连山下、河湟谷地的黑土地上,一种叫稞麦的谷物,走过千年的时光,经久不衰地生长着,她就是神奇、至尊的青稞,饱经风霜,顽强生长,养育了生生不息的高原人,对这世世代代养育我们的粮食,世世代代种青稞的人,你会禁不住感慨:那些住在祁连山下的人……那些生长在祁连山下的青稞……

        被青稞喂养大的人,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了然于心。那淡淡的清香,那铺天盖地的气势,那永远向大地致敬的谦逊,那与她有关的生活悲喜……是啊!高原人,谁能对养命的青稞没有敬畏之心,谁的血脉没有经过她的滋养,谁又能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青稞是高原人的生存密码,是大地上的追风者,是时光的另一个诠释,离开青稞,我们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说起家乡就会说起青稞面,说起青稞面就会说起母亲。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不变的叙旧逻辑。以前,我们的主食就是青稞面,掰开一种美其名曰“油花儿”的青稞面馍馍,放进嘴里,你的味蕾立刻被激活,瞬间口舌生香,你的胃会得到极大的满足。这种古老的做法,在家乡青稞面制作的历史里可以说是一个创举,心灵手巧的母亲们发明并传承了这种手艺。在青稞面里卷上菜籽油和一种叫“香豆”的植物,刚蒸出锅的“油花儿”馍馍看起来更像一朵朵黑牡丹,好看又好吃,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舌尖上的美味”,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根。尤其年岁渐长,人更喜欢怀旧,这种味道就是家的味道就是妈妈的味道,离开时间越久,越想念,你乡愁里的其中一缕就属于和青稞有关的东西。难怪有人说,“食物是乡愁的来源。”在高原,我们每一个从草原、乡村走向外面的人,都储存着青稞留给我们的记忆。尤其是那一碗糌粑、八鲁、搅团,那一碟长面、搓鱼儿……有关青稞的食物,记录了我们的过去,也记录了一个村庄的历史,“一碗面是法律,也是文明,是秩序,也是欢娱。”青稞陪伴了父辈们一生的喜怒哀乐,与我们这一代人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紧密相关,是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记得好多人的姓名都是与青稞的种植有关系。母亲们想不起具体日期,却清晰地记得种庄稼的节气,总爱说,这娃娃是割田时候生的,碾场时候生的……

        青稞就是我们记忆里夜空中那又大又圆的月亮,那此起彼伏的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那一声声吆喝牛羊的鞭哨声,那一缕缕萦绕在村庄里的炊烟。当然也是某一年寒霜冻了青稞苗或被冰雹打了青稞地后,乡亲们横流的泪水和酸楚的叹息声:老天啊!我的娃娃们吃啥哩,家里的牲口们吃啥哩?



        当九月的阳光从祁连山的峰顶倾泻而下,把每一缕光浇筑在家乡的大地上,万里青稞就被它染成了金色——纯粹、耀眼,深藏着火焰,能随时点燃每个人对幸福的向往。

        这个季节,青稞是一位调色高手,从房前屋后的每一寸土地上洇染开去,连成块、形成片,那耀眼的古铜色把一切都淹没了。她把一个个村庄放在摇篮里,看它梦里的微笑,听它轻轻的呓语。看炊烟袅袅升起,牛羊撒欢儿,听鸡鸣狗吠,孩子们奔跑嬉闹,这独特的乡间合唱从庄户人家传过来,飘散在青稞地的上空。

        村庄因青稞而绵延,青稞因村庄而丰饶。再看那些坡那些垄,似披挂金铜铠甲的勇士,把山的肌肤装扮得厚实、华丽而充满诱惑。那平川,铺了金色的丝绸,当风掠过青稞的大海,跌宕起伏间把馨香送达你的鼻翼、你的肺腑。沉甸甸的穗子,都是饱满、紧实的籽,它们在细长的茎上抱团取暖,完成自己。一次生长的轮回,是对生命的一次歌咏,一次致敬,一次书写。在青稞的华章里,没有自己,有的只是对高原人的深爱、眷恋;高原人因青稞而繁衍而欢笑而劳作。

        一条河从远方赶来,汇入青稞的合唱,她是我们的母亲河,滋润着祁连山下的每一寸土地。山河相依,万物方能葳蕤,可以说,没有河,大地会黯然失色,村庄会孤独无望,青稞会形单影只。

        看到摄影的朋友拍的一张青稞地照片,“太美了!”当你看到时也会发出这样的惊叹——那是6月底的青稞地,是完全不同于9月的画面: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有规则的条播线条,充分体现了大自然的构图之美,我想技艺再高超的画家也恐无力企及吧!再看那色泽,翠绿色,孕育着生命的无限张力,蕴含着无尽的希望,蓬蓬勃勃,生机无限;照片截取的是青苗海洋中的一个面,是层层起伏的坡地,恍如绿色大海中的波涛,在追逐、在嬉戏,给人视觉上的巨大冲击。其实,照片中有些东西是无法拍出来的,你只有凭借无尽的想象才可以。当你真正漫步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青稞地呈现给你的还有钴蓝的天空,清新的空气,音乐家布谷鸟脆生生的鸣叫声;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田垄上有花斑纹的鸟蛋,披着锦袍漫步田间的绿雉鸡,机敏的野兔,你会欢喜得不知所措,仿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舞,不觉心旷神怡,乐不知返。家乡的青稞地,不知带给了我们多少欢欣与梦想啊!



        青稞的种植史就是我们高原人的生存史,我们的记忆永远弥漫着土地的味道。祖先们因青稞而存活,因青稞而充满了生存的勇气。恍如看到他们跋山涉水,带着家人,寻找生活家园的图景。他们在祁连山的一条条沟里安顿下来,在荒芜之地开垦土地,一块又一块土地在荒坡、荒滩有了雏形。抡起的铁镐伴随着如水的汗珠,渗进贫瘠的土地。他们把青稞种子从带来的牛皮袋里拿出来,与希望一并撒进土地,精耕细作,春种秋收,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日渐肥沃的土地回馈他们满满的收获,老人脸上的褶子浅了,孩子们的脸庞红润了,牛马的毛色光滑了,吃着青稞活命的人和家畜在这里开始世代繁衍生息。

        纵观青稞千年的种植史,仅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还保留着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刚刚记事起,看到父辈们把青稞装进又细又长的牛毛口袋,立起来有一人多高;后来是用长方形的麻袋装;再后来用轻巧易拿的纤维袋装;耕田的模式从铁镐翻、二牛抬杠,到手扶拖拉机再到大型耕地机,发展突飞猛进;肥料从烧野灰、制作农家肥,到二铵、尿素等化肥的转变;拔草模式从妇女们用小小的锄头到除草剂的应用;磨青稞面的工具,从手摇小石磨、马拉大石磨到水磨再到电磨的过渡,一切从落后到先进,有了质的发展和飞跃。

        每个人的童年都离不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熏陶,只有参加过劳动,有切身体验的人才能感受它真正的含义。生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几乎都参加过青稞种植的农活儿——或耕地或撒种或拔草或施肥或收割或打碾或磨面,那种付出的期望、收获的喜悦,是苦中有乐的回味,是珍贵的记忆。围绕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传统,伴随着悠久的青稞种植历程,高原人生活的乐章、生生不息的绵延像大河之水,浩浩汤汤。



        青稞照耀着我们的家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青稞连接着家乡人的日常和命运,融合在淳朴的民风民俗中,融合在浓浓的亲情中,融合在待人接物的人情世故里。

        每年腊月,随着青稞的丰收,颗粒归仓之后,村庄里便开始搭戏台,相继唱地方戏。眉户戏、皮影戏这种流传于当地的,具有几百年悠久历史的传统戏便开始粉墨登场,这也是自古以来,在乡村形成的庆祝庄稼丰收的一种喜庆方式。每个村邀请戏团在村里安营扎寨,选个吉祥的日子,在戏台上煨桑,请神,献蟠桃,披红挂花,放鞭炮,一系列的仪式结束之后,精彩纷呈的《杨家将》《三请诸葛亮》《窦娥冤》《铡美案》等剧目就上演了。在眉户戏里,乐队中拉二胡板胡的、敲锣打镲的、吹笛弹弦的,生旦净末丑的角儿,都是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们,因为传统习惯,不允许女人出演。别看他们五大三粗,扮相有些粗糙,但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一唱三叹,字正腔圆,精彩的表演,常常让成百上千的乡亲们听得泪眼婆娑,看得如痴如醉。


                吱儿咕咕,吱儿咕

                吱儿咕咕,吱儿咕

                戏台一搭,二胡开拉

                乡村的节日就到了

                紧接着,那一声沙哑的

                “哦儿哈!”

                拉开了一段剧目的帷幕

                    ——《西月:乡村皮影戏》  


        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爱演皮影戏,孩子们可就有盼头了,把青稞、豌豆炒熟,我们称青稞为“麻麦”,装在兜里充当零食。早早地提着小板凳去抢最佳位置。吃着香喷喷的麻麦和豌豆,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入戏时也泪眼迷蒙,哽咽难抑,那种场景和氛围至今难忘。母亲厨艺好,为人正直,村里就把演职人员安顿在我们家里。这为我一直猜想影幕上的小皮影人儿为何如此千变万化、惟妙惟肖探一究竟提供了便利。借给影子匠们送茶水的机会,我被允许进入戏台。原来,在小小的戏台内,就是江湖,就是大千世界,四周挂满了那些小皮影人儿,有皇上有武将有文官有奸臣有老儒有小旦有动物有桌椅有骏马有长矛有短刀,让人眼花缭乱,他们是用牛皮做的,还涂上了色彩,是什么样的匠人,用多少道工序,用一双手做出这么精致的小物件的呢?让人不得不叹服!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最精彩的还是在紧密的锣鼓声中两军混战的场面,影子匠用那双种青稞的大手在白色的影幕上灵活地操纵着千军万马。两员大将在军前混战,对打、躲、闪、退、进、翻滚、跳跃,衔接自如,一会儿一方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这时只听得主唱那一声“众将听令,我等杀将过去,取了他的狗头啊!”乐队众人大声附和同时用力敲响大镲小镲、梆子、的罗,脚下一齐打个拍子增强声音效果,战场的那种气势就更强烈了,观众的心也随之激荡起来。原来,一切的活灵活现就是这样体现出来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接下来又是节奏舒缓、明快、悠扬的二胡、板胡、四胡等响起,主唱将角儿的唱词用沙哑、磁性的声音表达出来,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多少年后,那声抑扬顿挫的唱腔还萦绕在耳畔,让人怀念。

        那时候,过年是庄稼人对喜庆丰收最隆重的表达方式。伴随着唱大戏唱皮影戏,村庄里的庄稼人开始筹备过大年,办喜事,杀猪宰羊做年馍,清扫房屋祭祖宗。从腊月到正月,每个人卸下一年的疲劳抛去三千烦恼,投入轰轰烈烈的庆祝里,场面喜庆热闹。喜宴上十二碗两上的流水席,吃得大人满足小孩欢畅。人丁兴旺,子孙绵延。春节过后,土地苏醒,种青稞的高原人又开启了新的一轮劳作。

        记得80年代上中学的时候,交通已较为便利,货物流通盛行起来,学校大灶也鸟枪换炮,小麦面洁白如雪,顶替了模样较黑、质地松散的青稞面。父亲为了能让我在中午灶上吃上白面馍馍(其他走读生都从家里带青稞面馍馍),驾着马车拉着青稞到乡上粮站换取白面上交学校食堂,当然,用很多青稞才能换很少的白面。每天中午我就能吃上与众不同的白面馍馍了。像青稞一样朴实、耐劳的父亲,他像青稞爱着大地一样爱他的孩子们。 

        在家乡一个叫白土崖湾的地方,据长辈们说,过去有好多窑洞,在五六十年代收留了许多行乞者,家乡的青稞养活了不少这样流离失所的人们。有些人直接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种植青稞,在异乡扎下根来,是青稞给了他们活路和希望。70年代初期,还有从外地过来的乞讨者,衣衫褴褛,背一个布袋,拄一根棍子,在大门上叫“阿奶,你们的馍馍给上些吧”,年龄还小的我们吓得赶紧往屋里钻,母亲很快拿出两个青稞面馍馍塞到他们的布袋里,眼里充满了怜悯。



        吃青稞长大的人,行事作风就像一粒朴素的青稞——感恩、谦逊地在大地上行走。从庄稼地上走出来的儿女们,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岗位上,都习惯默默付出,很少有偷懒耍滑、拍马溜须的,性格耿直、坦坦荡荡。也许,这就是青稞赋予高原人的秉性。青稞,一年只生长一次,经过风霜雨雪,从不放弃,从嫩绿到翠绿再到墨绿最后到金黄,按季节递进生长,和它相伴的植物也极其简单:香芫,灰条,苦苦菜,猫儿眼,这些植物散发着不同的香气,盛开着紫色黄色蓝色不同的小花朵,当然它们在没有被当做杂草清除以前,相伴相依;有时候,它们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收割季节,母亲身上常常散发着这些植物的香气,我至今觉得,这是法国香水也比不了的,这些相伴青稞的植物家族,我也深深喜爱过它们。

        物质发达的年代,家乡单一的青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小麦面粉普及,人们像追逐偶像一样,喜欢上了模样白净的小麦。大面积种植畅销的油菜,再用钱去换白面。自古以来种青稞的农民们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大钱,好多土地都荒芜了。但时间长了,吃青稞长大的人们便开始怀念起青稞来,总觉得嘴里少了那口味儿。物以稀为贵,如鲁迅笔下的那颗大白菜一样,青稞的身价又迅速攀升高过了小麦,农民们又回过头搞集约化种植,省时省力效益高。青稞,以一种高贵的身份回到餐桌上,有了有生以来不一样的礼遇,真叫人欣慰。 


                决定自己在高原飞翔

                决定雕琢这亘古的时光

                躲过罡风、躲过风雪的追杀

                青稞,重新把自己

                交给不屈的命运

                就像我们,把自己

                交给祁连山

                村庄,把炊烟

                交给浩门川


原刊于《青海湖》2021年2月

西月2021.jpg

        西月,女,藏族,居青海门源。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散文散见于省内外各类报刊,部分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麦地的歌者》《低处的风声》《祁连山辞典》。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文学作品扶持项目。两次就读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