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江水,自青藏高原流入云南境内,在抵达云南后,又汹涌着自北向南奔流。它们携着涛涛的气势声响,穿越担当力卡山,沿着高黎贡山的葱郁峻岭直奔一百七十公里,形成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这三条云南人熟悉的江水并流却不交汇的罕见奇观。就是这个世界罕见奇观的三江并流让它途经的县域,自自然然的拥有了沟壑万千、景色多姿、峡谷神秘等大自然的魅力。

        像很多的城廓,山川,城市一样,在去香格里拉之前,香格里拉的名字已念得顺溜,她的地理方位已了知于心。正式出发的前一天,又在百度查询了天气,景区,食宿等,算是做了充足准备。

        全程大约七个小时的自驾出行,掌控方向盘的都是一位精细麻利的阿姐。阿姐有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艾华。可艾华姐的精力,拿同行的三个女子综合一下来比,都要逊色她很多。原本担心她一个人驾车疲劳,计划到达虎跳峡镇便休整一夜,待养足精神再出发,谁知她丝毫不显倦意,在夜刚来临时便顺利将我们带至香格里拉的独克宗古城。

        独克宗古城,这名让人不禁联想到幽秘,联想到武侠里的高人惯常所在地。绝妙的是,它还有一个诗意的别称,月光之城。大概因有月光城之称,相对于大理古城的热闹,丽江的吵,它给人一种安详和宁静的感觉,像事先被植入了某种程序,静才是驱动。独克宗还有另一个含义,这个含义就没有那么诗意了,是一个建在石头上的城堡。一个石头城,能让人产生什么稀奇古怪的联想力呢?恐怕难了。说起它的古老,有多古老呢?走在石板路上,脚板能与昔日马帮的印迹相重合。倘若有幸能听到一些吐蕃强盛时居此建寨的传奇故事,那猎奇之心便全了。 

        当地人说独克宗古城是八瓣莲花状,可对八瓣莲花状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未建城之前,有活佛居高遥望,这里的地形似八瓣莲花,城便依此建造。外乡人到此居住,恰应了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香格里拉在藏语里是“心中的日月”。独克宗是月光城,那么,有没有日光城呢?说是有的,在历史上!历史上的日光城,位于奶子河边的一坐山顶上,藏语叫尼旺宗。独克宗与尼旺宗均建在山顶,两寨遥相呼应,合起来便是日月之城。“心中的日月”便源于此。我们居住在月光城。关于日光城,道是有热心的当地人指着远方说,喏,就在那边,那些房子后面的后面,日光城么,早已经不存在了,走近了看嘛,遗址还是见得着一些呢。

        我们没有走近日光城遗址。实在是缺乏史学家追究硕源的执着精神。

        金秋十月,该是秋风送爽的,可香格里拉,冷!

        车门打开,脚一站在这里的土地上,身体便警醒的觉察到了。寒意不断的自脚下古老的石板路凶猛的升腾起来将人侵袭。住宿点是在途中用携程预订的,四个人两个房间,一个房间在二楼,一个在一楼。一楼的房间因采光不行,有些冰凉。至于其它的,其实还不错。这家民宿,两栋独立的房子,被一个小院子分割开来。我们居住在后面这栋。一些盛开的小香水玫瑰和长势喜人的多肉植物被种植在院子。踩着窄小的石板路便很方便的到达前面那栋。或者说,从前面那栋商铺办完入住手续,便能被这条窄小的石板路引领至后面的房间。后院没有什么可说的,半现代半藏式的房间。前院的商铺就很有意思,被分割为三个独立的隔间。最里间应是厨房,时不时能看到卓玛端着食物穿过中间的房间抵达外间,送至游客桌前。我们在中间那格屋子办理入住。几个书架醒目的归置在墙边,书都是极好的,不少茅盾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赫然于上。看得出,主人颇有文学眼光,这与其它胡乱抓几本街边摊杂志一扔的民俗显得更加有韵味。与之同样醒目的,是粉色和黄色的小香水玫瑰。兴许这种玫瑰耐寒,它们让抵达香格里拉的人由衷的欣喜,毕竟十月的香格里拉大街小巷,没有新鲜的花木盛开,街上有花朵的,带绿叶的,大多是塑料工艺品制作,是工艺技巧的世界。受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大约这个时节,很多花木难成活。当然,也能看见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杜鹃和针叶松。但在云南,这实在太单调了。单调,从来都不是云南的主色调。

        后来,为了出行方便,又换了一家民宿。这一家的男主人很悠闲。他在院里弄了个木制茶台,藏式沙发。从清晨至晚间,似乎都坐在那泡茶。任谁走出房间或者外出归来,他都笑意盈盈的招呼一声,嗨,茶水随便喝。不少前来住宿的人都向男主人咨询耗牛干巴哪一户比较正宗,他热情的介绍,又不厌其烦的指路,很多客人还是一脸路肓样,他便高兴的说,愿为代劳。以往日对旅游旺地之人的经验,像是托人买东西这件事情,游客和当地人之间,似乎总会疑心,代劳之事会被当地人从中宰了一道价格。奇怪的是,面对他,宿客乐意,并无怀疑之心。他是藏族人,四十五岁年纪,逢人夸奖他家大业大,生活安逸舒适。他便啜着嘴嘿嘿的笑。他说没有,没有,哪里,哪里啊,我们家还行吧。典型的云南人谦虚样。云南的民族,不知为何,就是天生的不擅面对夸奖。逢人夸时,要么红着脸,要么啜着嘴笑,再胆大一些的,就是回你一句,没有啊没有,哪里呀哪里,不要这样子说不要这样子说。可是,你能看到喜悦早已挂上他们的脸颊。其实赞誉声对他们而言,是耳熟的事。可他们喜悦不自傲,接受赞美,又能守住自我,能将赞美之声内敛的收起来,在行动中自觉而不自知的做到名副其实。 兴许,这也是很多外乡人到云南来,会感叹云南人淳朴,会感叹云南民风纯净的缘故吧。

        如果喜欢看旅行杂志。会发现大理和丽江的民宿频繁进入摄影家的镜头。香格里拉呢?民宿露镜并不多。或许是摄影家一到香格里拉便被这里的大自然景观吸引,这里入镜多的是风景,是未经人工雕饰的大自然独占了鳌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很多地方的美,都在人工的构建下,沦为一个一个我们叫做景点的区域美。旅游的人,今天奔这个景点,明天奔那个景点。景点再美,景点再有特色,景点打造时再保留原汁原味,其实那味道都不再原汁了。

        香格里拉却不一样。

        那些属于高原的灌木丛,与高原共生的草木花卉,在香格里拉随处都是。蚝牛低垂着脑袋嚼草,鸟儿悠闲着晃荡的画面,打造的景点里有,未经打造的草甸,山川也有。若不用考虑交通法规,若可随处停车,那惊喜可是随处就在身旁。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得寻一处允许停车的草甸再暂时停下奔走的脚步才好。

        狼毒花!啊!狼毒花!太美了!有人喊起来。

        仿若大地喷出来的火焰,就在宽敞的道路一侧,那个一眼望出去,仿佛连着山脉的无名草甸,火红一片。一群黑色的藏香猪,一群黑色的蚝牛,在这火红中,越发的漆黑,它便被衬托得越发的妖艳。有不少的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穿梭其间,都是游客,他们在狼毒花间嬉戏留影。这妖艳的狼毒花,汁液有毒,便是金庸小说里的断肠草,名副其实。所以马儿和猪牛成群的草原,狼毒花仍旧生长极好。草原上的动物都惧怕它们。动物和人一样,惹不起躲得起。人们与它保持的距离便是,不采摘它,不抚摸它,用眼观赏,用相机镜头靠近。而动物,收敛起馋嘴,再饥肠辘辘,也懂得不啃噬。这何尝不是狼毒花保护自己的方式呢?万物皆懂得保护自己,所以珍爱生命,不仅仅属于人类。

        草甸边缘有个窝棚。几个臧家人在窝棚里。他们正在用一台兼具取暖和厨具的炉子做青稞粑粑、烤土豆。五元一块粑粑,四元一个土豆。尝了一下青稞粑粑,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糯香的感觉,道是充满庄稼的味道。和其它路边的草甸不一样的是,这里建有公共厕所。可是,一有人进去,出来的时候,一个藏家的农妇便走至跟前,交一块钱,她如此说。她也跟我说,交一块钱。我说,没带钱,等同伴玩够回来,我上车取给你。她说好的,不急。随后,我进窝棚去烤火,她站在我身旁。后来,我跑去草地上用手机拍照,她在我身旁。我再跑到草甸中央的狼毒花丛中,她也尾随其后。我说,我一会给你。这么冷的天,你到窝棚里去烤火吧。她说,好的,我不冷。仍然跟随。后来见人往公厕里去,我指给她看,用意很明显,你得去收钱。她明白我的意思,可她裂开大嘴巴笑,说我交代我姑娘(女儿)去收了。都说钱是重要的,我想,钱对她来说,可能更重要吧。要不,这大冷的天,她不必如此。

        抬头,往远处瞧。

        同行的姐妹仍旧一会瑜伽姿势,一会跳跃式的拍照,乐不思蜀。这一元钱的支付,还得延后。

        仿佛空气有些凝固的不自在。

        试着与她拉家常。

        一开始,问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却赛过她尾随我的热情。她告诉我,碰不到狼毒花的汁液,是安全的,松赞林寺非去不可,酥油茶喝了姑娘美……

        若不是这一元钱作祟,显然,我们不会搭腔,即使擦肩而过,也是不知。她会像只透明的花朵,虽与我一同站在这一望无垠的草甸中,终是不会相识。

        现在,这一元钱,让我们有了短暂的缘分。

        生命里,与我们有着这样短暂缘分的人,大概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很难用记忆去计数。这样短暂缘分的人,处处存在,有时是一个微笑,有时是一次点头,有时是一份礼让,有时是一程同行。他们可能在饭店,可能在机场,可能在地铁上,可他们,一直都会在,带着那些短暂的温情。

        从我居住的德宏到香格里拉,共有六百四十九公里。

        六百四十九公里外,有一个地道的藏家人,是我的同学。青春年少时,我们曾一同在昆明上学。来之前,跟她打了招呼。到了香格里拉,她到古城花巷来接我。一个瘦长脸,高鼻梁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她介绍说,是他的丈夫。一个比她还地道的藏族。寒暄后,上车。她的两个孩子,乖巧的坐在车里。酱红色的皮肤,咕噜噜转着的大眼睛。像极了他们的父亲。一家人的肤色都是酱红色那样的,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高原红,古铜色那种。

        车在一户藏家人的餐馆前停下。尝尝我们藏族人的大锅炒菜。她咧着薄嘴唇笑,还是学生时代那种她具有的笑模样。进了包间,确实是大锅。那种像极了地面卫星接收器的锅,置放在包间中央的藏灶上。点菜得自己去厨房看,这在云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外乡人说,云南十八怪。其实云南何止十八怪?这点菜不也是一怪吗?云南人上饭馆,点菜都是亲自进厨房看着菜点的。菜蔬的新鲜程度,厨房的环境卫生,一览眼底。像自家的后厨房似的,随意进出。饭馆也有菜单,可看菜单的几乎都是外省过来的人,貌似菜单是为外乡人做准备,菜单似乎是为了适应外乡人的习惯才制作的。待蚝牛肉、莴笋、土豆、魔芋等荤素搭配好,且一一上桌。老板娘便出场了。她之所以亲自下厨,是因跟我的同学一家有着亲戚关系。她将全部菜蔬一锅炒,但是很认真的排了个下锅秩序。这样的现场售卖,连制作过程都那么显眼的摆在客人面前,真是一点绝密的手艺也不隐藏了,一点都不像汉族人一样藏着掖着。就着炒锅吃饭,这在我是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方式道是比较适合高原的寒冷的气候。喝的当然就是酥油茶,因为地道,所以那种能让人唇齿含香的糯糯的味道,用多好的词语都难以形容。

        后来,去了同学家。在她家那个宽敞的庭院式住宅里,又看到朱红色的大门旁种植了小香水玫瑰,这小巧的精灵,时时雀跃着令人舒心。进入客厅,真是眼花缭乱。完全就被红色、褐色、黑色交叉使用的图案包围着,无论是藏柜还是藏桌等家具,均绘有复杂的图案,是藏族传统的吉祥结、妙莲、宝伞、宝瓶、金轮、右旋白海螺、金鱼等图案,宗教特色非常明显。客厅冷,进了经堂落座。经堂有气派的藏柜,是供奉神佛的清静之地,与其它的民族也是有着明显的差异。这是地道的藏族人的家。客厅、经堂、卧室、厨房,有着主次分明的规矩。她依然是年少时那样的羞涩样。他的丈夫落落大方、豁达开朗。这种豁达开朗,在香格里拉与任何藏人接触,他们身上都具有。后来,更近距离的接触藏民,是参加了一场土司宴。一顿商业气息比较浓厚的晚餐。开宴时,一群高大俊朗的康巴汉子用歌舞演绎了他们幽秘的传说。传说他们俊朗的基因一是来自亚历山大率军东征回国后留下的那支部队,二是来自俄罗斯南部雅利安人游牧部落。混血,所以高大英俊。原名为中甸县的香格里拉市,藏语叫建塘,据说是藏王儿子的分封地。不知道藏王是否俊朗,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否也混血?

        其实,最初知道香格里拉,并非是云南人的身份,而是源自书房里的两本同名书。作者都是外国人,其中一本说的便是香格里拉。这两本同名书叫《失去的地平线》。作家詹姆斯·希尔顿与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从一九二四年开始在滇川西北探险,以探险经历,创作了著名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小说里的大喇嘛有二百四十九岁。当我从松赞林寺喇嘛跟前经过时,小说中高寿喇嘛的形象活灵活现。只是,我看到的喇嘛,他们年轻,双眼有神,时间仿佛在他们的眼里变得无限,似乎他们也和宗教一般拥有神秘。在香格里拉,松赞林寺是绕不开的话题,这是香格里拉藏族人心中的圣殿。像我这样的外乡人到香格里拉来,松赞林寺也是必须要去的。这个山巅之峰处的褐红古堡型建筑,就是有那么一种力量,召唤你前去瞻仰它的高大雄伟。即使你是无神论者,身处此地,也会对信徒的信仰仪式产生由衷的敬仰。藏族人对自己的信仰,仪式是虔诚之至的。同学说,他们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往经堂里去,更换经堂的圣水。会有某一天或者某一次忘记吗?我问。不会,哪里会有忘记的时候,不可能忘记。她的回答掷地有声。

        在一处功德箱前,听到一个小男孩问他的妈妈,什么是功德箱,妈妈告诉他,尽微薄之力。这是我听过关于功德箱的最美的语言,也是最贴切的解说。到寺院祈福的人,都渴盼福祉降临自身。可是,若每一个人都能对他人他物他事尽微薄之力,那这福不是日日降临吗?日日降临,那世界便也日日充满了爱。香格里拉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在这里,人们愿意跟随转经筒悠悠的转,日夜不休。筒随人转,不如说,人随筒转。头顶上,蓝天捧着白云,仿若捧着哈达,而这哈达城下的悠悠岁月,静谧祥和。


李小暖.png

        李小暖,女,傣族,原名李红卫。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云南省芒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