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厚重的布帘子被轻轻地挑开一角,一张皱纹交错、笑眯眯的脸探了进来,门外的太阳光线透过挑开的门帘光亮亮地直射进昏暗的茶馆,茶馆里闹哄哄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齐刷刷地朝门口望去,这当儿,光线一暗,只见布帘外的人已经站在布帘前面,眯眯地笑着往一桌桌的人群东张西望,几秒的安静瞬间被打破了,茶馆里又热闹起来。“波(老人)扎西,迭咻(到这儿来)!”“波扎西,甲佟嘎勇白(来喝茶吗)?”“波扎西,咻(来),迭咻,甲佟(喝茶)!”……在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中,波扎西不慌不忙地踱步在一张张桌子之间,笑得如核桃皮般皱纹交叠的脸与一张张抬头看着他满是期盼的脸默契交汇再慢条斯理地移开,满茶馆的茶客们在极力邀请之后都似乎心领神会,边各自聊天边关注着等待波扎西入座。

        第一次来到此地并进入这家茶馆喝茶的我和朋友,一直好奇地注视着这位及吸引大家眼球的老人:矮小的个子、大概60多岁、黑白交错的寸发下黄而干净的皮肤、黑色的藏袍利落整齐地穿在身上。这应该是一位安享晚年的老人。

        此刻的波扎西已踱步到我和朋友的桌旁,正好撞上我们好奇的眼睛,波扎西顿了顿,竟然如受到鼓励一般拉开桌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人群瞬间爆发的哄笑声中双手支着茶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普姆妮(两位姑娘),康桑(吉祥)!”我们也忙不迭地回道:“康桑,雪巴德勒(早上好)!”我惊异地发现近旁的波扎西还有一双与他的皱纹极不相称的孩子般天真洁净的眼睛和神情。只见波扎西仰起头朝茶馆服务员挥着手大声说:“普姆,甲泊库咻(拿茶杯来)!”服务员小姑娘应声拿着茶杯走过来放在桌上故意提高音量笑着说:“今天波扎西选了两位不认识的姐姐坐一起喝茶了呀!”哄笑声再次响起,我和朋友也尴尬地笑了出来,波扎西全然不顾这些,镇定地拿起桌上的茶杯默默地朝我们伸了过来,服务员连忙对我们说:“给波扎西倒茶。”“哦!”一直有些愣神的我忙起身为波扎西倒满茶,波扎西看着茶杯里的茶缓缓倒满,抬头轻声说了一句:“拓切(谢谢)!”便端起茶杯轻松愉快地喝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看着我再次起身加满,又轻声说道:“拓切!”并将双手合十举至额前点了点。装饰着彩色条纹的藏装袖口如刚缝制上去的一般明亮如新,袖口处干净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指甲让前几日在村里忙得晕头转向而蓬头垢面的我们隐隐尴尬。

        邻桌的茶客饶有兴致地凑到波扎西身边问他近两日在干嘛?都去了哪儿?并不断地拿起桌上的茶瓶为波扎西倒茶,波扎西悠哉地喝着茶并不做清晰的回答。有一桌茶客像是要离开了,远远地朝波扎西招手喊着:“波扎西,土巴(藏面)已经给你点了,下回一起喝茶啊!”波扎西连忙站起身伸出右手,将掌心朝上微微弯着腰说:“拓吉切!咧斯(好)!嘎咧苤哦(慢走)!”并目送他们离开了才坐下来。不一会儿,又有人要离开,走前将还未喝完的甜茶瓶拿来放在我们桌上,弯下腰笑着询问波扎西近日身体怎样?都在忙些什么?波扎西玩笑着还是没有做清晰的回答,大家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和朋友看着倍受尊敬的波扎西香喷喷地吃着服务员端来的藏面,悄悄地揣测着他的身份:会不会是某位退休老干部,在职时曾为一方百姓谋福利受到爱戴?或者是某位值得尊敬的大领导的老爸?岳父?……带着这样的疑问,朋友探头过去恭敬地问了一声:“波扎西,你老家是哪里呀?现住在哪里?”波扎西并不理会我们,一直等到将面吃完,把空碗往桌子中间缓缓推过去,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抹了抹嘴和手,轻轻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朋友说:“我老家在拉萨!”又指着窗外的高山说:“我住在山上!”我们顺着波扎西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茫茫的原始森林和山尖上的皑皑白雪。

        丈二摸不着头脑之际,镇定的波扎西突然睁大那双孩子般的眼睛,发出孩童般的声音:“阿莫!我阿妈要担心我了!”说着将手伸进藏袍胸前一阵摸索,半天掏出了一个黄色的儿童玩具手机,机上明晃晃的红色挂绳套在脖子上,认真专注地翻开手机盖,“滴、滴、滴…”地按下了几个数字,抬起头,伸长脖子把手机放在耳边,挺起胸脯孩子气地大声喊道:“喂,阿妈啦!我是扎西,您在干嘛呀?哦!嗯!我在呀!在喝茶,好的很,别担心啊!嗯!好!好!好!……”在我和朋友面面相觑,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波扎西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机,装回藏袍胸前的口袋,再用手在上面轻轻按了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说:“普姆,茶都凉了,赶快喝呀!”我们连忙端起茶杯喝茶,恨不得将满腹的狐疑连同茶一起喝下去。

        近旁的茶客还是饶有兴致地时不时看看我们这桌人,微微地笑着。更多的茶客却早已不再理会我和朋友满是疑问的表情和不知下一步该与波扎西聊些啥的尴尬,每个人离开时都会绕到我们桌旁和波扎西聊两句,邀请波扎西下次一起喝茶。

        不觉已到我们离开的时间了,我招手喊服务员过来结账,看见服务员走过来报价,波扎西拿手压住我掏出的钱包睁大眼睛大声喊:“我有钱,我有钱!”说着把手从脖颈处伸进去抓着一根细绳慢慢拉了出来,绳上用细密的针脚缝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口袋,波扎西飞快地瞄了我们一眼,那眼里闪过骄傲和炫耀,只见他拉开口袋上的活结,把手指伸进去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紧接着掏出一张十元、五元、一元、一元、五角、一元……不一会儿,桌上密密麻麻地摊满了纸币。邻桌的男士调皮地把手伸向纸币做出拿钱的样子,波扎西一见,立即握紧拳头砸向那位男士,满茶馆的茶客又哄笑了起来,乘此空当儿我们把账结了,又为波扎西点了一些吃的喝的,帮着把桌上的钱收拾整齐塞进布袋,看着波扎西将布袋塞回原处,只听波扎西边塞边喃喃地说:“两位姐姐呀,我害怕呀!我吓死了!”引得众人哄笑着七嘴八舌地对波扎西说:“要把钱放好,别动不动掏出来!”;

        “你不用掏钱就可以喝茶吃东西哦!”;

        “谁会拿你的钱呀!”

        ……

        看到我们起身道别,波扎西起身伸出右手,将掌心朝上微微弯着腰说:“两位普姆(姑娘),嘎咧苤哦(慢走)!”并一直看着我们离开。

        一个月后,我和朋友再次来到这家茶馆,想见见让我们“魂牵梦吟”的波扎西,想和他喝喝茶、聊聊天、笑一笑,但自始至终没看见他的身影。离开时在门口遇到当地的熟人,就随便问了问,没想一听“波扎西”三个字,熟人立刻笑了,说波扎西是附近村里的孤儿、五保户、有些智障,这几天听说生病了在村子里没出来等等……

        一年多后,我在回拉萨时途径此地,特意来到这家茶馆坐坐,以为可以遇见他,可惜这短短的半个小时没能成全我和波扎西的缘分……

        几年惶惶然就过去了,我再没能见到波扎西,但我总在不经意间仿佛看见他天真洁净的眼睛和那孩子般的表情,此刻的他一定身着一尘不染的藏装,面容润泽、眼神天真地在某个茶馆愉快地喝茶,享受着大家的嘘寒问暖,时不时给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

        我想只有在一个有着大爱,并将这爱以各种温暖的政策撒播到角角落落的国度里,波扎西才能如此安详、幸福、天真地笑着老去。

        我相信一定还有许多如波扎西一般“孤苦无依”的老人感受着大爱的温暖,在平等和谐的社会关系及有着火热心肠的人群中安详幸福地享受着晚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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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宗,藏族,又名晓英。公务员,有诗歌在网络平台及文学杂志发表,有散文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