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成都,阿来坐在家中写作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徜徉在古代神话世界中。下午两点,世界开始摇晃,阿来抬头看见窗外的楼房摇摇摆摆,随后,他中断了《格萨尔王》的写作。阿来沉浸在大地的苦难之中,每晚需要听着《安魂曲》才能入眠,当他写下第一句话“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时,已泪流满面,他有信心写好这部作品,为自己,为大地。

《云中记》:地震后的反思之作 阿来对生命的深爱1.jpg       这便是作品《云中记》的诞生。

       11月25日,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四川省作家协会、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联合主办的《云中记》研讨会,在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十层会议室举行。研讨会上,专家学者从各个角度对 《云中记》 进行了阐释与讨论。

       地震后的反思之作

       “5·12”汶川地震是一段沉痛的记忆,灾难之后也出现了一系列相关作品。在汶川地震后,阿来亲眼见证了一个村子仅一夜之间彻底消失,本着“生命共同体”的思考,他心情沉重,因此创作出《云中记》。中国作协党组成员、 副主席吉狄马加表示,《云中记》像不断回旋的复调,把现实、梦境、神话与地震过程中每个人感受到的具体细节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深刻地反映灾难发生之后,民族文化的历史记忆与民族精神脐带断裂后的溯望。

       四川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侯志明认为,“阿来经过10年的酝酿和积淀最终完成长篇小说《云中记》,小说出版以后好评如潮,并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我们召开研讨会既是对阿来这部作品进一步深入研讨,更是贯彻落实十九届四中全会关于把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文化创作生产机制的具体行动。”

       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曲仲也对《云中记》给予肯定:“这部作品以高质量的文学强有力地回应了我们民族历史上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的事件,是当代文学在现实题材创作上,在呼应时代重大主题说的一部现象级作品。阿来不是在地震发生的当下凭一腔热血投入写作,他对灾难性的事件,对它给我们造成的心灵创伤以及创伤如何修复,不止是物质上的修复,更重要的是通过对逝者灵魂的慰安,实现对生者精神的抚慰,有着长达十年的沉淀思考。最终,阿来找到了他的独特的表达方式。”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张清华则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切入,“《云中记》想表达什么呢?它是表达自然法则和人的诉求之间的冲突。”关于阿来写灾难的方式,张清华评论道:“对于亡魂的纪念,《云中记》选择了灾难之后人类的救赎。救赎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科学和理性的,政府的救助和灾后重建是必要的,重建村庄恢复自然秩序。而文学的职能,则是灵魂的安置。阿来选择一个祭师阿巴的角色,其音节像哑巴的发音,因为哑巴只能发‘阿巴、阿巴’的声音。阿巴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现代文明给定的身份,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还有一个是传统文化当中介乎于巫的角色,就是所谓的祭师。他回到故土,和死去的亡魂对话,安顿他们,来完成另一个仪式,就像原始的民间方式处理灾难和记忆。”

       《当代文坛》副主编赵雷从人性深度和悲剧精神,对阿来的灾难性书写给予肯定:“我们并不缺乏灾难文学,我们缺乏的是有人性深度和悲剧精神的灾难文学,缺乏像《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的作品,我个人认为《云中记》恰好弥补了这个遗憾。《云中记》是从文学、美学和哲学的维度,经由个体的消失、村庄的消亡来观照人类的普遍境遇和共同命运,从而达到超越性、悲剧性的境界。相信这样一部作品能够经受住读者的阅读和历史的检验,在中国当代小说史和世界灾难文学史上占据它应有的地位。”

       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主任何弘认为,《云中记》是近年来小说写作领域非常难得的作品,这个作品触及到当下,不光是中国人,而是整个人类面临的重要问题,既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终极的问题。人类面对的现代性,现代科技的发展,我们如何认定无神的信仰,如何面临反魅的问题?汶川地震发生以后很多作品描写,大多的写作是一种展示式的甚至消费式的对灾难的书写,阿来写“5·12”汶川地震则重新回到人本身,他通过这个事件很好地写出了人与自身的关系、人与生命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

《云中记》:地震后的反思之作 阿来对生命的深爱2.jpg《中国青年作家报》2019年12月3日1版和3版截图

       典型人物的塑造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离不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一些成功的人物形象也会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云中记》中主要塑造了两个主要人物,祭师阿巴和侄子仁钦。在研讨会中,专家学者对文学作品典型人物的塑造也进行了讨论。

       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包明德,将《云中记》与《尘埃落定》两本书的主人公做了对比。“阿巴和《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爷比起来还有不同。傻子少爷生活在一个万恶的旧社会,生长在黑暗的土司制度统治时期,由于他很智慧,在生活中有的人不应碰,他就随波逐流,但保持着自己的清醒,随波逐流但绝不同流合污。但是阿巴更超然于世俗,他更在意于灵魂和信念,他虔诚地崇仰山神,他刻骨铭心的乡愁,对百余亡灵恋恋不舍的乡情,那个描写非常感人。”包明德说。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李朝全谈及主人公阿巴和外甥仁钦时,说:“这部小说非常杰出的地方,在于人物的塑造是非常独特的。阿巴是具有殉教或者尽职的祭师,他自愿选择死亡,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悲壮的英雄的崇高美。他一个人要扛起所有黑暗的闸门,给活着的人留下光明带去温暖。他的外甥仁钦身上也是带有很浓重的人情味,地震第一时间作为县里派下去的干部,他当然要全力抢险救灾。他清醒过来的瞬间一路寻找他的妈妈,这一点写得非常到位,但是很遗憾妈妈没有找到,我在读的时候也是流下了眼泪。这样一个年轻人有人情味,他不是就想当官、就想一个劲往上爬,实际上他理解他舅舅的选择,从这个年轻人成长的经历,我们看到的是超越的力量,这实际上也是藏族文化传承下来的希望,阿巴传承到仁钦身上。其实,这是一部灵魂救赎之作,抚慰生者告慰逝者。也是一部文化寻根之作,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资源中找到疗救身心的灵药。”

       小说美学风格

       阿来本是位诗人,其小说也具有独特的美学风格。“在写作过程中,我老想起莫扎特的音乐,尤其在当年地震灾害现场,好像唯一给我安慰的就是他的音乐,每天晚上我在车里偷偷听时,好像得到一点安慰。庄重、深邃、典雅的音乐和好的文学作品带给人的冲击和感受都是更深层面的。”在研讨会上,阿来这样说。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刘琼从音乐的角度评价说:“《云中记》有复调效果和交响曲的效果,也更像一个小提琴的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里面主音的部分,就是祭师阿巴的节奏和旋律,其他的人物是配器的写作。”

       青年诗人李壮认为:“我们可以把《云中记》看作一个跨文体的文本,首先它是长篇小说,在形式和写法上。但是,作品背后诗的语言、诗的情感的呈现方式,以及音乐的元素,它的平缓的流淌,它的节奏感,包括村庄在陷落之前不断上山的人,从地质队到村干部,到之前的旧相识,不断上来打乱原来的节奏,构成一个变调。阅读这部小说,不仅仅是在读,更像是在听书听音乐。”

       张清华则从美学逻辑对阿巴的死进行了肯定:“与地震后下沉的云中村一起沉入悬崖落入深渊,这是一个悲剧的寓言,它既是机遇和救赎的代价结果,也是悲剧的美学逻辑。我觉得让人物活下来不符合小说的美学逻辑,他不死似乎也无法再次归来,他的消失是时代和文明的消失,是必然的。”

       关于生死的讨论

       阿来写《云中记》显然是要表达新的想法,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在思考生命与死亡。生与死是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但小说《云中记》中,阿来对生与死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其中对于小说主人公阿巴的死亡结局,也引起了各位学者的讨论。

       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贺绍俊说,从《云中记》中可以看出,阿来对生与死的思考有很多新的内涵,最突出的一点是生态意识,它构成了阿来重新认识汶川地震的一个思考的出发点。尽管阿来不是刻意要写成反映生态问题的小说,但是生态意识使他把思考的生与死的问题,置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去认识,置于现代文学的新高度来认识。作品中思考的生与死的问题不仅属于人类,也属于整个大自然。

       阿巴的死是可惜的,“能不能最后不让阿巴死去?”贺绍俊认为,阿巴的死的确是将生与死的追问推向高潮,具有很强大的冲击力。阿巴的死隐含着什么问题?对生与死的追问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热爱生命、保护生命。从故事层面来说,可以选择一个人死,但我觉得这会伤害对于生与死追问的这个主题。如果让生与死的追问与人道主义问题协调起来,就更有力量了。

《云中记》:地震后的反思之作 阿来对生命的深爱3.jpg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研讨会现场。赵小萱 /摄

       中国作协办公厅副主任王军认为,阿巴选择向死而生,这就体现出文学意义上真正的人的价值,“阿巴和云中村一起坠入江中,他的肉体消失了,但是灵魂在上升。歌德说心中有两种灵魂,一个拼命地附着现世,另一个要离开世俗,要到先辈那里。这是世俗和灵魂、物质和生活的隐喻,一方面尘埃落定,一方面灵魂上升。阿巴信奉的苯教认为,草木通神,万物有灵,所以阿巴没有消失。在书当中有一个原点,物理学上叫奇点,就是宇宙大爆炸这个点,宇宙大地震发出的微波辐射到现在才能看到,到现在还没有消失,从整体观来看,时间空间对于我们个体的人来说是存在的,但是对整体来说,空间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像阿巴赞叹原来消失的山只是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从整体观来看云中村百十来人也都在宇宙中,阿巴还和他的乡亲们在一起,只是视角不一样。”

       中国作协创联部民族处处长陈涛谈到阿巴的死亡时,说:“《云中记》自始至终贯穿着英雄主义的情节,这种英雄主义在祭师阿巴身上得到体现,我也赞同阿巴还是要死掉的,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当他踏上云中村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是注定的,因为云中村就是云中的村落,注定要回到天上。我在读的时候也在想阿巴是谁,今天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有阿巴这个人?后来我想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来让我们相信阿巴活生生的存在过,并且在某些地方依然存在,他帮我们抚慰了死去的亡灵,也安抚了我们的内心,他教会我们如何以自然的方式面对自然和大地,不抱怨地面对世界,阿巴以虔诚的心走向死亡,他释放出震颤人心的悲壮力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徐刚认为,小说如何超度、如何告慰这些消失的文明体,关乎我们今天怎样理解文学的功能,“作品中的消失、死亡,都是非常惨烈的,非常实在的,但是文学会让这一切变得坦然,变得让我们接受这一切。这里面无论是个体的牺牲也好,还是文明的牺牲也好,阿来老师的工作是让我们变得能够接受它、理解它。阿巴的死,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肉体上的死亡,其实他是换一种方式存在。这也是这个小说反复告诉我们的,无论是人也好,文明也好,它的死亡不是真的死亡,而是换一种方式存在。”

       主持研讨会的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何向阳总结说:“一个作家最回避不开的是处理现实题材问题,如何处理现实题材中的灾难性的生命伤痕问题,这个难度非常大,但是解决这个困难的钥匙只能是一个作家对生命的深爱,阿来表达了这种深爱,这是生命共同体的爱。因为这种爱,所以有了《云中记》,因为有了《云中记》,那些死了的人都因为这本书而获得了另外一种意义的复活。感谢阿来,这也是今天我们在此研讨这本书的意义所在。”